文|田秀娟
認(rèn)識老魏，緣于一叢嬌嫩欲滴的洋姜花。那是初秋的某一天，剛下過一陣綿綿細(xì)雨，天還陰沉著，空氣很潮濕。彼時，我的心臟正在“揭竿起義”，跳得快的時候，如策馬狂奔；跳得慢的時候，半天動彈那么一兩下。我決定去樓下溜達一圈，透透氣，讓心也跟著放松放松。于是，我?guī)е穷w放蕩不羈又脆弱不堪的心下樓，直奔樓下小花園。
就在走出單元門慢慢踱向花園的過程中，我的眼睛忽然被一團金色所牽引。我饒有興趣地盯著看，原來是一叢洋姜花。周圍是灰暗的，天上沒有太陽，它就像金色的太陽一樣明媚。我從來不記得這個地方生長著這樣一叢洋姜花。洋姜啥時種的，我不知道；花啥時開的，我也不知道。因為在我的心臟“揭竿起義”之前，我很忙，從沒注意過這些。
地面很濕滑，我小心翼翼地避開軟泥，躲過月季花的刺，舉著手機對著洋姜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尋找著最佳角度?！澳阃线呎菊荆哪阌沂诌吷夏菐锥湫遍_的花，那樣拍出來好看?！蔽一仡^一看，說話的是一位樂呵呵的保安，胖乎乎的，圓臉，個子不高，穿一身藏藍(lán)色保安工作服，戴著同色系帽子。我按他說的角度拍了幾張，別說，效果還真不錯，遠(yuǎn)處的高樓、近處的小河，襯托著幾枝斜逸的洋姜花，頗有些“疏影橫斜水清淺”的味道。
他說著話，走過來，也開始拍起洋姜花來，拍完舉著手機讓我看，我說：“您拍的照片很有藝術(shù)性呀！”大概是我的夸獎激發(fā)了他想要表達的欲望，他很得意地告訴我，他手機里保存了一千多張照片，都是各種各樣的花。他一張張地劃給我看，迎春花、白菜花、杏花、桃花、蘋果花、薔薇花、月季花、木槿花……一朵朵花燦然綻放著，說不出的恬靜與美好。
他姓魏，人們稱呼他老魏。他說，家里五間平房，前面走廊用玻璃做了封閉，里面擺滿了花花草草，那是他的陽光房，也是他的“后宮”，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先巡視一遍“后宮三千佳麗”。老婆管他叫“花癡”，說花比啥都重要。我忍不住問他：“以前是做啥工作的？”他回答：“年輕的時候在部隊當(dāng)兵，退伍以后干過很多雜活兒。現(xiàn)在兩個兒子一個姑娘都成家立業(yè)了，家里沒啥事了，出來當(dāng)保安，掙個零花錢兒?！彼f話時，臉上總是洋溢著平和的微笑。
說起他的工作，他笑說：“哈哈，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彼鲆娺^蠻橫不講理的業(yè)主，也遇見過喝得爛醉如泥的醉漢，劈頭蓋臉挨一頓臭罵，那是平常事。盡管盡職盡責(zé)，也被組長炒過魷魚。因為組長的一個親戚看上了這個崗位，組長沒明說，但已經(jīng)作了暗示，老魏就主動卷鋪蓋辭了職。后來，那親戚嫌夜間值班辛苦不干了，一時找不到更合適的人，老魏才被二次起用。
夜間巡邏的時候，老魏撿到過一個智能手表和一對藍(lán)牙耳機，上交公司后，經(jīng)理獎勵他50元獎金。老魏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咱不在乎這50塊錢，咱在乎的是咱的名聲。”這50元錢他舍不得花，壓在家里寫字臺玻璃板下面好長時間。“讓孫子孫女看看，他爺爺也是個拾金不昧的好人?！崩衔河行┳院赖卣f。
“當(dāng)然，我們有時候也做‘以毒攻毒’的事。”老魏的笑容里露出一絲狡黠。有一次值夜班時，他發(fā)現(xiàn)一輛車直接堵在小區(qū)大門口，圍著車轉(zhuǎn)了好幾圈，也沒找到車主的聯(lián)系方式。第二天早晨一看，車還堵在門口，直到中午也沒開走。把車堵在門口，還不留聯(lián)系方式，這就過分了。老魏和幾個老頭一商量，拿一把大鎖“咣當(dāng)”一鎖輪胎，拿著鑰匙回家了。到了下午老魏再回來，一個老頭小聲說：“老魏，車主來了，急眼了，說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崩衔赫f：“我還不信這個邪，讓他放馬過來?！币粫?，一個小伙子怒氣沖沖地闖進值班室，大聲嚷嚷著：“鎖我車的老頭來了嗎？”老魏任對方火冒三丈，一點兒也不急，坐在那兒跟小伙子講道理，最終小伙子偃旗息鼓、低頭認(rèn)錯。幾個老頭沖著老魏豎起大拇指，可是組長卻數(shù)落了老魏幾句。組長怕老魏惹出麻煩事兒來，能息事寧人、不動聲色解決問題最好?！鞍Γ凑缮兑膊蝗菀?，干啥吆喝啥吧?！崩衔狠p嘆一聲，很快又恢復(fù)了笑容。
老魏有煩惱，我也有，恐怕大家都有自己的煩惱，人生在世，誰沒有煩惱和不足呢？誰又沒有脆弱和不堪呢？自心臟“揭竿起義”以來，我時常悲傷，時常胡思亂想，我覺得我還是我，可我又不是我了。突然安靜下來的環(huán)境和被迫放慢的生命節(jié)奏，讓我感到不光丟失了健康，好像一下子為世人所遺棄。此刻，我好像在老魏這里找到了一點同病相憐的感覺。
在樓下溜達，常看到老魏，他胖胖的圓臉上總掛著一抹笑。初冬的一天，他在樓下幫著物業(yè)公司修剪花草樹木。修剪月季時，他把開著的月季花一枝一枝剪得整整齊齊，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的，小區(qū)里的人誰要就送給誰。他說：“這個插在瓶子里，還能開好幾天的，跟玫瑰花一樣。”他拿著大剪刀，一邊“咔嚓咔嚓”地剪，一邊哼唱著“明知征途有艱險，越是艱險越向前……”他手不停，嘴也不停，“冬天除病蟲枝、干枯枝，明年春天這花更壯實?！彼跣醯卣f著，“萬物都是相通的，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我家的茉莉花，從春天一直開到冬天。等發(fā)了獎金，我再買盆龍須樹，那玩意兒貴，我一直沒舍得買。”
老魏知道我在養(yǎng)病，他說：“沒事的時候，多看看花、拍拍花。春天，我常上街尋寶呢，遇見好看的花，比喝上二兩還高興。”看著老魏那張有著皺紋和斑點也洋溢著喜悅和期冀的臉，我想，在某種意義上，我得感謝我那顆“揭竿起義”的心臟，是它在提醒我生命的短暫與寶貴，更在提醒我卸下那些沉重的包袱，像老魏一樣帶著深深的熱愛和眷戀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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