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碼--天淡
那年的冬天下了一場大雪。
雪很大，一堂課的時間操場上已經(jīng)積起來厚厚的一層雪，學(xué)校便提前放了學(xué)。下課鈴聲響起，孩子們背起書包蜂擁著沖出教室，跑著、跳著、叫著在雪地里盡情撒歡，完全不顧及伴著呼呼北風(fēng)傾瀉而下的漫天大雪。
十幾歲的男孩子們瞬間就把操場變成了戰(zhàn)場，頭頂上一團(tuán)團(tuán)雪球呼嘯而來，砰砰地打在背上、肩上、頭上，迸濺開的雪花順著撐開的領(lǐng)口和打歪的棉帽鉆進(jìn)身體里面，冰涼的刺激讓孩子們更加興奮，愈發(fā)歡騰。終于打得累了，漸漸安靜下來的孩子們從雪地里爬起來，臉上紅紅的泛著光，摘掉棉帽的頭上冒著蒸騰的熱氣，背上書包，伙伴們?nèi)宄扇和依锱苋?。那一年我十一歲。
老天還陰沉著重重的鉛色的臉，雪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正是那個不安分的年紀(jì)，少年們路上又少不了各種推搡打鬧，不知是被后面伙伴踩到還是怎樣，腳下一個磕絆，“滋啦”一聲，我的鞋子從腳后跟一直扯到了前腳掌，雪水一下子灌進(jìn)鞋里，透骨的冰涼。
顧不得冰涼，我趕緊蹲下來檢查鞋子，那是一雙那個年代很流行的棉鞋，一雙黑色條絨布棉鞋。
物質(zhì)匱乏年代，心靈手巧的媽媽們就會展現(xiàn)出各種超強(qiáng)的生活能力，練就出最好的技藝，她們會充分利用所有適合的舊物，再次加工改造，讓它們變成各種好用好穿的什物。
小時候鄰居阿姨拿一張小方桌，把整理好的舊衣物碎片，一塊塊一片片用打好的漿糊貼在一起，晾干后變成厚厚的很大一張，再裁剪成大小適合的鞋底模樣，用專用的錐子穿上線，把幾層這個材料一針一針密密的釘在一起，過程叫做納鞋底，好的手工應(yīng)該是針腳又密又實，納出的鞋底平整結(jié)實，這中間還有很多技巧我其實并不明白，大體就是這個樣子?？傊庸ね瓿删褪且浑p漂亮的千層鞋底，再給它敷上面，就是一雙漂亮的新鞋。如果鞋幫能鋪上棉花，再敷上一塊黑色條絨布面料，那就是一雙超級洋氣，能讓小伙伴看紅眼睛的條絨布棉鞋！我腳上這雙鞋，就是這樣一雙黑色條絨布棉鞋。
但有一個問題，我腳上這雙鞋子并不是母親親手做的，而是從親戚那里傳來，傳到我這里已經(jīng)不知道換了幾個主人第幾代了。
母親因為一些特殊的成長經(jīng)歷，完全不擅長做這些，所以小時候我們姊妹幾個就不能穿上母親親手制作的漂亮的新鞋子。姐姐妹妹怎么樣我已經(jīng)不大記得，只是還記得我自己，記得我穿過的各種奇怪的二手或者多手鞋子。在這之前，我還穿過一雙磨掉毛的翻毛軍靴，那鞋子鞋底鞋頭都裝有硬硬的鋼板，那曾經(jīng)是我踢磚開路的利器。再有一雙就是現(xiàn)在我腳上這雙 “滋啦”一下鞋幫開裂的黑色條絨布棉鞋。
看著鞋幫裂開的鞋子，小小的我心里多多少少有一點驚慌，怕是自己原因造成了鞋子扯破，心里惴惴不安，不記得怎么胡亂的把鞋底鞋幫綁在一起，就這樣一路拖著回了家。學(xué)校到家大約兩三公里樣子，回到家里鞋子扯開的嘴張得更大，它似乎很累，躺在那里。條絨布雖然結(jié)實卻也難抵前后幾個半大小子的各種折騰，靠近鞋底處的鞋幫其實已經(jīng)朽了，它累壞了，張著撕開的大嘴喘著粗氣，訴說著它的委屈。
忐忑不安跟母親報告的時候我還沒有感覺到腳底的冰涼。沒等報告清楚，母親趕緊給我脫下鞋襪，拖到爐火邊去烘烤，瘦瘦的腳丫經(jīng)雪水一泡已經(jīng)凍得紅紅透亮，讓爐火一烤，冒著水汽泛著光?？粗以跔t火邊烤著快要凍傷的腳，母親愣在那里一直沒有講話，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對我說：“走，我們?nèi)ベI新鞋”。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那個年代再加上一些特殊原因，家里經(jīng)濟(jì)狀況很差，我不確定媽媽能不能拿出一雙新棉鞋的錢。
懷里揣著興奮，緊拉著母親的手，我們很快來到離家不遠(yuǎn)百貨商店，對著貨架上滿滿的鞋子，媽媽說：“孩子，挑一雙你喜歡的?！蔽乙谎劬涂瓷狭烁吒哓浖苌夏请p漂亮、帥氣、從不敢奢望的那雙千層底黑色條絨布棉鞋。“我要那雙”，我跳了起來，指著那雙厚厚千層底的黑色條絨布棉鞋。“要多大碼？”售貨員問到。那時候我的腳確切說應(yīng)該是42碼，試穿以后，售貨員和媽媽商量這孩子腳大，長得快，要買大一點，先在鞋頭處頂上一點棉花，孩子腳長大了再掏出棉花，鞋子還可以多穿兩年，最后我們決定買那雙43碼鞋。媽媽交了錢，我不記得大概要多少錢，可以肯定的是那不是一筆小的數(shù)目，尤其在那個時候。從那一刻起，我擁有了一雙屬于我自己的、嶄新的43碼黑色條絨布棉鞋。
回到家里壓抑不住興奮和喜悅，我穿上新鞋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盡情地感受著鞋子的溫暖帥氣。母親一直沒講什么，只是坐在那里看著我，多年以后我知道，那時候她心里一定比我更開心、更溫暖、更滿足。
那天晚上，少年大概第一次失眠了，反反復(fù)復(fù)各種擺弄，仔細(xì)打量著新鞋，感受著它的溫暖。后來少年累了，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駕著一雙風(fēng)火輪，暖暖的，風(fēng)馳電掣，來去自如。
睡得太晚，第二天我竟然上學(xué)遲到了。早上穿著新鞋從家里走出來雪已經(jīng)停了，鞋子很暖，但上課時間卻已經(jīng)晚了半個多小時。小小少年穿著新棉鞋昂首挺胸走在路上心里很是得意，竟然沒有那么著急去上課，他希望有人能向他投來羨慕的眼光，因為他有一雙暖暖的新鞋子。
終于他的鞋子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一個大爺笑著對他說：“小子，鞋挺好啊，怎么這么大??？是你的嗎？”“是我的”我回答得自信滿滿。向腳下看去卻也突然發(fā)現(xiàn)這鞋怎么這么大！
回想起來，小時候的我發(fā)育比較晚，那時候我身高還不到1.4米，可是腳卻早早地長到42 碼，平時看起來就有些不協(xié)調(diào)但還不那么明顯，可今天的新鞋子異常閃亮，再加上買大一號就更顯得突出?？粗谴蟠蟮挠行┕之惖男滦雍痛鬆斈樕系恼{(diào)笑，我突然有點沮喪，才想著趕緊去上學(xué)。
走進(jìn)學(xué)校早已經(jīng)開始上課，從校門口到教室有很長一段距離，經(jīng)過一排教室還要再穿過一個大大的操場，路上空無一人。走著走著，我突然發(fā)現(xiàn)操場邊上有個籃球場，上面的雪竟然沒有被人踩踏過，像一個暖暖的大棉被蓋在球場上面，映著早上的晨光更加晶瑩雪亮，顯得格外漂亮，像是童話里的世界。我突然來了興致，忘記了自己已經(jīng)遲到，跑過去踩起了車轍印。兩只腳大約呈45°，一步步交替均勻向前踩，踩過去身后就會留下一條長長得像是重型汽車輪胎壓過形成的車轍印，我很興奮，顧不得腳上的新鞋，一路踩過去忘乎所以。很快，地上出現(xiàn)一條43碼大頭棉鞋踩出的長長車轍，那么整齊，那么漂亮！
那條車轍印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直到今天還時常閃現(xiàn)，想到那條長長的車轍印就會想起那雙43碼的黑色條絨布棉鞋，就會喚醒我的童年，就會看到母親慈愛的目光。
我小時候有一首歌：小小少年，很少煩惱，眼望四周陽光照……，一年一年時間飛跑，小小少年在長高……
不知不覺，當(dāng)年那個穿著43碼大頭棉鞋的少年長大成人，身高長到了一米七幾，但雙腳從那時候起卻一直沒再長大，固定在了42碼。后來我有了好多好多各式各樣、各種材質(zhì)的42碼鞋子，多到無處堆放，可在我心中從沒有哪一雙新鞋能抵得過那雙43碼大頭棉鞋。
又是一年冬天，母親過早地離開了我們。那年冬天沒有雪，可是我又分明看到，白皚皚的雪地一望無垠，地上一條43碼大頭棉鞋踩出的長長車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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