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水榭聽香 指點(diǎn)群豪戲
小船越劃越近,阿朱忽然低聲道:“阿碧,你瞧,有點(diǎn)兒不對。”阿碧道:“嗯,怎么點(diǎn)了這許多燈?”輕笑了兩聲,說道:“阿朱阿姊,你家里在鬧元宵嗎?這般燈燭輝煌的,說不定他們在給你預(yù)做生日哩?!卑⒅炷蛔髀?,只凝望著湖中的點(diǎn)點(diǎn)燈火。
段譽(yù)遠(yuǎn)遠(yuǎn)望去,見一個小洲上八九間房屋,其中兩座是樓房,每間房子窗中都有燈火映出來。他心道:“阿朱所住之處叫做‘聽香水榭’,想來和阿碧的‘琴韻小筑’差不多。聽香水榭中處處紅燭高燒,想是因?yàn)榘⒅戽㈡弁鏌狒[?!?/p>
小船離聽香水榭約莫里許時(shí),阿朱停住了槳,說道:“王姑娘,我家里來了敵人?!蓖跽Z嫣吃了一驚,道:“什么?來了敵人?你怎知道?是誰?”阿朱道:“是什么敵人,那可不知。不過你聞啊,這般酒氣薰天的,定是許多惡客亂攪出來的?!蓖跽Z嫣和阿碧用力嗅了幾下,都嗅不出什么。段譽(yù)辨得出的只少女體香,別的也就與常人無異。
阿朱的嗅覺卻特別靈敏,說道:“糟啦,糟啦!他們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玫瑰花露,啊喲不好,我的寒梅花露也給他們糟蹋了……”說到后來,幾乎要哭出聲來。
段譽(yù)大是奇怪,問道:“你眼睛這么好,瞧見了么?”阿朱哽咽道:“不是的。我聞得到。我花了很多心思,才浸成了這些花露,這些惡客定是當(dāng)酒來喝了!”阿碧道:“阿朱姊姊,怎么辦?咱們避開呢,還是上去動手?”阿朱道:“不知敵人是不是很厲害……”段譽(yù)道:“不錯,倘若厲害呢,那就避之則吉。如是平庸之輩,還是去教訓(xùn)教訓(xùn)他們的好,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損壞?!卑⒅煨闹姓龥]好氣,聽他這幾句話說了等如沒說,便道:“避強(qiáng)欺弱,這種事誰不會做?你怎知敵人很厲害呢,還是平庸之輩?”段譽(yù)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阿碧軟語道:“阿朱阿姊,段公子是一番好意。”
阿朱道:“咱們這就過去瞧個明白,不過大伙兒得先換套衣衫,扮成了漁翁、漁婆兒一般?!彼种笘|首,說道:“那邊所住的打漁人家,都認(rèn)得我的。咱們借衣裳去?!倍巫u(yù)拍手笑道:“妙極,妙極!”阿朱木槳一扳,便向東邊劃去,想到喬裝改扮,便即精神大振,于家中來了敵人之事也不再如何著惱了。
阿朱先和王語嫣、阿碧到漁家借過衣衫換了。她自己扮成個老漁婆,王語嫣和阿碧則扮成了中年漁婆,然后再喚段譽(yù)過去,將他裝成個四十來歲的漁人。阿朱的易容之術(shù)當(dāng)真巧妙之極,拿些面粉粽膏,在四人臉上這里涂一塊,那邊黏一點(diǎn),霎時(shí)之間,各人的年紀(jì)、容貌全都大異了。她又借了漁舟、漁網(wǎng)、漁簍、釣桿、活魚等等,劃了漁舟向聽香水榭駛?cè)ァ?/p>
段譽(yù)、王語嫣等相貌雖然變了,聲音舉止卻不免處處露出破綻,阿朱那喬裝的本事,他們連一成都學(xué)不上。王語嫣笑道:“阿朱,什么事都由你出頭應(yīng)付,我們只好裝啞巴?!卑⒅煨Φ溃骸笆橇?,包你不穿便是?!?/p>
漁舟緩緩駛到水榭背后。段譽(yù)只見前后左右處處都是柳樹,但陣陣粗暴的轟叫聲不斷從屋中傳出來。這等叫嚷吆喝,和周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大為不稱。
阿朱嘆了口氣,十分不快。阿碧在她耳邊道:“阿朱阿姊,趕走了敵人之后,我來幫你收作?!卑⒅炷罅四笏氖质局x。
她帶著段譽(yù)等三人從屋后走到廚房,見廚師老顧忙得滿頭大汗,正不??诘叵蜩Z中吐唾沫,跟著雙手連搓,將污泥不住搓到鑊中。阿朱又好氣、又好笑,叫道:“老顧,你在干什么?”老顧嚇了一跳,驚道:“你……你……”阿朱笑道:“我是阿朱姑娘?!崩项櫞笙玻溃骸鞍⒅旃媚?,來了好多壞東西,逼著我燒菜做飯,你瞧!”一面說,一面擤了些鼻涕拋在菜中,吃吃地笑了起來。阿朱皺眉道:“你燒這般臟的菜?!崩项櫭Φ溃骸肮媚锍缘牟?,我做的時(shí)候一雙手洗得干干凈凈。壞人吃的,那是有多臟,便弄多臟?!卑⒅斓溃骸跋麓挝乙姷侥阕龅牟?,想起來便惡心。”老顧道:“不同,不同,完全不同!”阿朱雖是慕容公子的使婢,但在聽香水榭卻是主人,另有婢女、廚子、船夫、花匠等服侍。
阿朱問道:“有多少敵人?”老顧道:“先來的一伙有十八九個,后來的一伙有二十多個?!卑⒅斓溃骸坝袃苫锩矗渴切┦裁慈??什么打扮?聽口音是哪里人?”老顧罵道:“觸他伊啦娘……”罵人的言語一出口,忙伸手按住嘴巴,甚是惶恐,道:“阿朱姑娘,老顧真該死。我……我氣得糊涂了,這兩起壞人,一批是北方蠻子,瞧來都是強(qiáng)盜。另一批是四川人,個個都穿白袍,也不知是啥路數(shù)?!卑⒅斓溃骸八麄儊碚艺l?有沒傷人?”老顧道:“第一批強(qiáng)盜來找老爺,第二批怪人來找公子爺。我們說老爺故世了,公子爺不在,他們不信,前前后后大搜了一陣。莊上的丫頭都避開了,就是我氣不過,觸……”本來又要罵人,一句粗話到得口邊,總算及時(shí)縮回。阿朱等見他左眼烏黑,半邊臉頰高高腫起,想是吃下幾下狠的,無怪他要在菜肴中吐唾沫、擤鼻涕,聊以泄憤。
阿朱沉吟道:“咱們得親自去瞧瞧,老顧也說不明白?!睅е巫u(yù)、王語嫣、阿碧三人從廚房側(cè)門出去,經(jīng)過一片茉莉花壇,穿過兩扇月洞門,來到花廳之外。離花廳后的門窗尚有數(shù)丈,已聽得廳中一陣陣喧嘩之聲。
阿朱悄悄走近,伸指甲挑破窗紙,湊眼向里張望,見大廳上燈燭輝煌,但只照亮了東邊一面,十八九個粗豪大漢正自放懷暢飲,桌上杯盤狼藉,地下椅子?xùn)|倒西歪,有幾人索性坐在桌上,有的手中抓著雞腿、豬蹄大嚼。有的揮舞長刀,將盤中一塊塊牛肉用刀尖挑起了往口里送。
阿朱再往西首望去,初時(shí)也不在意,但多瞧得片刻,不由得心中發(fā)毛,背上暗生涼意。但見二十余人都身穿白袍,肅然而坐,桌上只點(diǎn)了一根蠟燭,燭光所及不過數(shù)尺方圓,照見近處那六七人個個臉上一片木然,既無喜容,亦無怒色,當(dāng)真有若僵尸。這些人始終不言不動地坐著,若不是有幾人眼珠偶爾轉(zhuǎn)動,真還道個個都是死人。
阿碧湊近身去,握住阿朱的手,只覺她手掌冷冰冰的,更微微發(fā)顫,當(dāng)下也挑破窗紙向里張望,她眼光正好和一個蠟黃臉皮之人雙目相對。那人半死不活地向她瞪了一眼,阿碧吃了一驚,不禁“啊”的一聲低呼。
砰砰兩聲,長窗震破,四個人同時(shí)躍出,兩個是北方大漢,兩個是川中怪客,齊聲喝問:“是誰?”
阿朱道:“我們捉了幾尾鮮魚,來問老顧要勿要。今朝的蝦兒也是鮮龍活跳的?!彼f的是蘇州土白,四條大漢原本不懂,但見四人都作漁人打扮,手中提著的魚蝦不住跳動,不懂也就懂了。一條大漢從阿朱手里將魚兒搶過去,大聲叫道:“廚子,廚子!拿去做醒酒湯喝?!绷硪粋€大漢去接段譽(yù)手中的鮮魚。
那兩個四川人見是賣魚的,不再理會,轉(zhuǎn)身便回入廳中。阿碧當(dāng)他二人經(jīng)過身旁時(shí),聞到一陣濃烈的體臭,忍不住伸手掩鼻。一個四川客一瞥間見到她衣袖褪下,露出小臂膚白勝雪,嫩滑如脂,疑心大起:“一個中年魚婆,肌膚怎會如此白嫩?”反手一把抓住阿碧,問道:“格老子的,你幾歲?”阿碧吃了一驚,反手甩脫他手掌,說道:“你做啥介?動手動腳的?”她說話聲音嬌柔清脆,這一甩又出手嬌捷,那四川客只覺手臂酸麻,一個踉蹌,向外跌了幾步。
這么一來,底細(xì)登時(shí)揭穿,廳外的四人同聲喝問,廳中又涌出十余人來,將段譽(yù)等團(tuán)團(tuán)圍住。一條大漢伸手去扯段譽(yù)的胡子,假須應(yīng)手而落。另一個漢子要抓阿碧,被阿碧斜身反推,跌倒在地。
眾漢子更大聲吵嚷:“是奸細(xì),是奸細(xì)!”“喬裝假扮的賊子!”“快吊起來拷打!”擁著四人走進(jìn)廳內(nèi),向東首中坐的老者稟報(bào)道:“姚寨主,拿到了喬裝的奸細(xì)。”
那老者身材魁梧雄偉,一部花白胡子長至胸口,喝道:“哪里來的奸細(xì)?裝得鬼鬼崇崇的,想干什么壞事?”
王語嫣道:“扮作老太婆,一點(diǎn)也不好玩,阿朱,我不裝啦?!闭f著伸手在臉上擦了幾下,粽膏和面粉堆成的滿臉皺紋登時(shí)紛紛跌落,眾漢子見到一個中年漁婆突然變成了一個美麗絕倫的少女,無不目瞪口呆,霎時(shí)間大廳中鴉雀無聲,坐在西首一眾四川客的目光也都射到她身上。
王語嫣道:“你們都將喬裝去了吧?!毕虬⒈绦Φ溃骸岸际悄悴缓?,泄漏了機(jī)關(guān)?!卑⒅?、阿碧、段譽(yù)三人當(dāng)下各自除去了臉上的化裝。眾人看看王語嫣,又看看阿朱、阿碧,想不到世間竟有這般粉裝玉琢似的姑娘。
隔了好一陣,那魁梧老者才問:“你們是誰?到這里來干什么?”阿朱換了北方口音,笑道:“我是這里主人,竟要旁人問我到這里來干什么,豈不奇怪?你們是誰?到這里來干什么?”那老者點(diǎn)頭道:“嗯,你是這里的主人,那好極了。你是慕容家的小姐?慕容博是你爹爹吧?”阿朱微笑道:“我只是個丫頭,怎有福氣做老爺?shù)呐畠??閣下是誰?到此何事?”那老者聽她自稱是個丫頭,意似不信,沉吟半響,才道:“你去請主人出來,我方能告知來意?!卑⒅斓溃骸拔覀兝现魅斯适懒?,少主人出門去了,閣下有何貴干,就跟我說好啦。閣下的姓名,難道不能示知么?”那老者道:“嗯,我是云州秦家寨的姚寨主,姚伯當(dāng)便是。”阿朱道:“久仰,久仰?!币Σ?dāng)笑道:“你一個小小姑娘,久仰我什么?”
王語嫣道:“云州秦家寨,拿手的武功是五虎斷門刀,當(dāng)年秦公望前輩自創(chuàng)這斷門刀六十四招后,后人忘了五招,聽說只有五十九招傳下來。姚寨主,你學(xué)會了幾招?”
姚伯當(dāng)大吃一驚,沖口而出:“我秦家寨五虎斷門刀原有六十四招,你怎么知道?”王語嫣道:“書上是這般寫的,那多半不錯吧?缺了的五招是‘白虎跳澗’、‘一嘯風(fēng)生’、‘剪撲自如’、‘雄霸群山’,那第五招嘛,嗯,是‘伏象勝獅’,對不對?”
姚伯當(dāng)摸了摸胡須,本門刀法中有五招最精要的招數(shù)失傳,他是知道的,但這五招是什么招數(shù),本門之中卻誰也不知。這時(shí)聽她侃侃而談,既吃驚,又起疑,對她這句問話卻答不上來。
西首白袍客中一個三十余歲的漢子陰陽怪氣地道:“秦家寨五虎斷門刀少了哪五招,姚寨主貴人事忙,已記不起啦。這位姑娘,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稱呼?”王語嫣道:“慕容老爺子是我姑丈。閣下尊姓大名?”那漢子冷笑道:“姑娘家學(xué)淵源,熟知姚家寨主的武功家數(shù)。在下的來歷,倒要請姑娘猜上一猜。”王語嫣微笑道:“那你得顯一下身手才成。單憑幾句說話,我可猜不出來?!?/p>
那漢子點(diǎn)頭道:“不錯?!弊笫稚烊胗沂忠滦?,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便似冬日籠手取暖一般,隨即雙手伸出,手中已各握了一柄奇形兵刃,左手是柄六七寸長的鐵錐,錐尖卻曲了兩曲,右手則是個八角小錘,錘柄長僅及尺,錘頭還沒常人的拳頭大,兩件兵器小巧玲瓏,倒像是孩童的玩具,用以臨敵,看來全無用處。東首的北方大漢見了這兩件古怪兵器,便有數(shù)人笑出聲來。一個大漢笑道:“川娃子的玩意兒,也拿出來丟人現(xiàn)眼!”西首眾人齊向他怒目而視。
王語嫣道:“嗯,你這是‘雷公轟’,閣下想必長于輕功和暗器了。書上說‘雷公轟’是四川青城山青城派的獨(dú)門兵刃,‘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奇詭難測。閣下多半是復(fù)姓司馬吧?”
那漢子一直臉色陰沉,聽了她這幾句話,不禁聳然動容,和他身旁三名副手面面相覷。隔了半晌,才道:“姑蘇慕容氏于武學(xué)一道淵博無比,果真名不虛傳。在下司馬林。請問姑娘,是否‘青’字真有九打,‘城’字真有十八破?”
王語嫣道:“小女子淺見,請閣下指教。我以為‘青’字稱做十打較妥,鐵菩提和鐵蓮子外形雖似,用法全然不同,可不能混為一談。至于‘城’字的十八破,那‘破甲’、‘破盾’、‘破牌’三種招數(shù)相互之間并無甚大差異,似乎只拿來湊成十八之?dāng)?shù),其實(shí)可以取消或者合并,稱為十五破或十六破,反更為精要?!?/p>
司馬林只聽得目瞪口呆,他的武功‘青’字只學(xué)會了七打,鐵蓮子和鐵菩提的分別更完全不知;至于破甲、破盾、破牌三種功夫,原是他畢生最得意的武學(xué),向來是青城派的鎮(zhèn)山絕技,不料這少女卻說盡可取消。他先是一驚,隨即大為惱怒,心道:“我的武功、姓名,慕容家自然早就知道了,他們想折辱于我,便編了一套鬼話出來,命一個少女來大言炎炎。”當(dāng)下也不發(fā)作,只道:“多謝姑娘指教,令在下茅塞頓開。”微一沉吟間,向他左首的副手道:“諸師弟,你不妨向這位姑娘領(lǐng)教領(lǐng)教?!?/p>
那副手諸保昆是個滿臉麻皮的丑陋漢子,似比司馬林還大了幾歲,一身白袍之外,頭上更用白布包纏,宛似滿身喪服,于朦朧燭光之下更顯得陰氣森森。他站起身來,雙手在衣袖中一拱,取出的也是一把短錐、一柄小錘,和司馬林一模一樣的一套“雷公轟”,說道:“請姑娘指點(diǎn)。”
旁觀眾人均想:“你的兵刃和那司馬林全無分別,這位姑娘既識得司馬林的,難道就不識得你的?”王語嫣也道:“閣下既使這‘雷公轟’,自然也是青城一派了?!彼抉R林道:“我這諸師弟是帶藝從師。本來是哪一門哪一派,卻要考較考較姑娘的慧眼?!毙南耄骸爸T師弟原來的功夫門派,連我也不大了然,你要是猜得出,那可奇了?!蓖跽Z嫣心想:“這倒確是個難題?!?/p>
她尚未開言,那邊秦家寨的姚伯當(dāng)搶著說道:“司馬掌門,你要人家姑娘識出你師弟的本來面目,豈非沒趣之極?”司馬林愕然道:“什么沒趣之極?”姚伯當(dāng)笑道:“令師弟現(xiàn)下滿臉密圈,雕琢得十分精細(xì)。他的本來面目嘛,自然就沒這么考究了?!睎|首眾大漢盡皆轟聲大笑。
諸保昆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臉,聽姚伯當(dāng)這般公然譏嘲,如何忍耐得???也不理姚伯當(dāng)是北方大豪、一寨之主,左手鋼錐尖對準(zhǔn)了他胸膛,右手小錘在錐尾一出,嗤的一聲急響,破空聲有如尖嘯,一枚暗器向姚伯當(dāng)胸口疾射過去。
秦家寨和青城派一進(jìn)聽香水榭,暗中便較上了勁,雙方互不為禮,你眼睛一瞪,我鼻孔一哼,倘若王語嫣等不來,一場架多半已打上了。姚伯當(dāng)出口傷人,原是意在挑釁,但萬萬想不到對方說干就干,這暗器竟來得如此迅捷,危急中不及拔刀擋格,左手搶過身邊桌上的燭臺,看準(zhǔn)了暗器一挑。當(dāng)?shù)囊宦曧?,暗器轉(zhuǎn)而向上,啪的一下,射入梁中,原來是根三寸長的鋼針。鋼針雖短,力道卻異常強(qiáng)勁,姚伯當(dāng)左手虎口一麻,燭臺掉落,在地下嗆啷啷地直響。
秦家寨群盜紛紛拔刀,大聲叫嚷:“暗器傷人么?”“算是哪一門子的英雄好漢?”“不要臉,操你奶奶的雄!”一個大胖子更滿口污言穢語,將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上了。青城派眾人卻始終陰陽怪氣地默不作聲,對秦家寨群盜的叫罵宛似不聞。
姚伯當(dāng)適才忙亂中去搶燭臺,倉促之際,原沒拿穩(wěn),但以數(shù)十年的功力修為,竟給小小一枚鋼針打落了手中物事,以武林中的規(guī)矩而論,已是輸了一招,心想:“對方的武功很有點(diǎn)兒邪門,聽那小姑娘說,青城派有什么‘青’字九打,似乎都是暗青子功夫,倘若一個不小心,怕要吃虧?!碑?dāng)下?lián)]手止住屬下群盜叫鬧,笑道:“諸兄弟這一招功夫俊得很,可也陰毒得很哪!那叫什么名堂?”
諸保昆嘿嘿冷笑,并不答話。
秦家寨那大胖子道:“多半叫做‘不要臉皮,暗箭傷人’!”另一個中年人笑道:“人家本來是不要臉皮了嘛。這一招的名稱很好,名副其實(shí),有學(xué)問,有學(xué)問!”言語之中,又是取笑對方的麻臉。
王語嫣搖了搖頭,柔聲道:“姚寨主,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币Σ?dāng)?shù)溃骸霸趺??”王語嫣道:“任誰都難保有病痛傷殘。小時(shí)候摔了一跤,運(yùn)氣不好便跌跛了腿。跟人交手,說不定便丟了一手一目。武林中的朋友們身上有什么損傷,那是平常之極的事,是不是?”姚伯當(dāng)只得點(diǎn)了點(diǎn)頭。王語嫣又道:“這位諸爺幼時(shí)染上天花,身上有些疤痕,那有什么可笑?男子漢大丈夫,第一論人品心腸,第二論才干事業(yè),第三論文學(xué)武功。臉蛋兒俊不俊,有什么相干?”
姚伯當(dāng)不由得啞口無言,哈哈一笑,說道:“小姑娘的言語倒也有些道理。這么說來,是老夫取笑諸兄弟的不是了?!?/p>
王語嫣嫣然一笑,道:“老爺子坦然自認(rèn)其過,足見光明磊落?!鞭D(zhuǎn)臉向諸保昆搖了搖頭,道:“不行的,那沒用!”說這句話時(shí),臉上充滿了溫柔同情,便似一個做姊姊的,看到小兄弟忙得滿頭大汗要做一件力所不勝之事,因此出言規(guī)勸一般,語調(diào)也甚親切。
諸保昆聽她說武林中人身上有何損傷乃家常便飯,又說男子漢大丈夫當(dāng)以品格功業(yè)為先,心中甚是舒暢,他一生始終為一張麻臉而郁郁不樂,從來沒聽人開解得如此誠懇有理,待聽她最后說“不行的,那沒用”,便問:“姑娘說什么?”心想:“她說我這‘天王補(bǔ)心針’不行么?沒用么?她不知我這錐中共有一十二枚鋼針。倘若不停手地?fù)翦N連發(fā),早就要了這老家伙的性命。只是在司馬林之前,卻不能泄漏了機(jī)關(guān)。”
只聽王語嫣道:“你這‘天王補(bǔ)心針’,固然是一門極霸道的暗器……”諸保昆身子一震,“哦”一聲。司馬林和另外兩個青城派高手不約而同地叫了出來:“什么?”諸保昆臉色已變,說道:“姑娘錯了,這不是天王補(bǔ)心針。這是我們青城派的暗器,是‘青’字第四打的功夫,叫做‘青蜂釘’”。
王語嫣微笑道:“‘青蜂釘’的外形倒是這樣的。你發(fā)這天王補(bǔ)心針,所用的器具、手法,確和青蜂釘完全一樣,但暗器的本質(zhì)不在外形和發(fā)射的姿式,而在暗器的勁力和去勢。大家發(fā)一枚鋼鏢,少林派有少林派的手勁,昆侖派有昆侖派的手勁,那是勉強(qiáng)不來的。你這是……”
諸保昆眼光中陡然殺氣大盛,左手的鋼錐倏忽舉到胸前,只要錘子在錐尾這么一擊,立時(shí)便有鋼針射向王語嫣。旁觀眾人中倒有一半驚呼出聲,適才見他發(fā)針射擊姚伯當(dāng),去勢之快,勁道之強(qiáng),暗器中罕有其匹,顯然那鋼錐中空,里面裝有強(qiáng)力的機(jī)簧,否則決非人力之所能,而錐尖彎曲,乃是偽飾,使人決計(jì)想不到可由此中發(fā)射暗器,誰知錐中空管卻是筆直的。虧得姚伯當(dāng)眼明手快,這才逃過了一劫,倘若他再向王語嫣射擊,這樣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如何閃避得過?但諸保昆見她如此麗質(zhì),畢竟下不了殺手,又想到她適才為己辨解,心存感激,喝道:“姑娘,你別多嘴,自取其禍!”
就在此時(shí),一人斜身搶過擋在王語嫣之前,卻是段譽(yù)。
王語嫣微笑道:“段公子,多謝你啦。諸大爺,你不下手殺我,也多謝你。不過你就算殺了我,也沒用的。青城、蓬萊兩派世代為仇。你所圖謀的事,八十余年之前,貴派第七代掌門人海風(fēng)子道長就曾試過。他的才干武功,堪稱頂尖好手,卻也難以成功?!?/p>
青城派眾人聽了,目光都轉(zhuǎn)向諸保昆,狠狠瞪視,無不起疑:“難道他竟是我們死對頭蓬萊派的門下,到本派臥底來的?怎地他一口四川口音,絲豪不露山東鄉(xiāng)談?”
原來山東半島上的蓬萊派雄長東海,和川西青城派一個在東,一個在西,相距數(shù)千里,但百余年前兩派高手結(jié)下了怨仇,從此輾轉(zhuǎn)報(bào)復(fù),仇殺極慘。兩派各有絕藝,互相克制,當(dāng)年雙方所以結(jié)怨生仇,也是因談?wù)撐涔Χ?。?jīng)過數(shù)十場大爭斗、大仇殺,到頭來蓬萊固然勝不了青城,青城也勝不了蓬萊。每斗到慘烈處,往往是雙方好手兩敗俱傷,同歸于盡。
王語嫣所說的海風(fēng)子乃蓬萊派中的杰出人才。他參究兩派武功的優(yōu)劣長短,心知憑自己修為,當(dāng)可在這一代中蓋過青城,但日后自己逝世,青城派中出了聰明才智之士,便又能蓋過本派。為求一勞永逸,便派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混入青城派中偷學(xué)武功,以求知己知彼??墒悄堑茏游涔]學(xué)全,便給青城派發(fā)覺,即行處死。這么一來,雙方仇怨更深,而防備對方偷學(xué)本派武功的戒心,更是大增。
這數(shù)十年中,青城派規(guī)定不收北方人為徒,只要帶一點(diǎn)兒北方口音,別說他是山東人,便是河北、河南、山西、陜西,也都不收。后來規(guī)矩更加嚴(yán)了,變成非川人不收。
“青蜂釘”是青城派的獨(dú)門暗器,“天王補(bǔ)心針”則是蓬萊派的功夫。諸保昆發(fā)的明明是“青蜂釘”,王語嫣卻稱之為“天王補(bǔ)心針”,這一來青城派上下自均大為驚懼。蓬萊派和青城派一般的規(guī)矩,也是嚴(yán)定非山東人不收,其中更以魯東人為佳,甚至魯西、魯南之人,要投入蓬萊派也是千難萬難。一人喬裝改扮,不易露出破綻,但說話的鄉(xiāng)音語調(diào),一千句話中總難免泄漏一句。諸保昆出自川西灌縣諸家,那是西川的世家大族,怎會是蓬萊派門下?各人當(dāng)真做夢也想不到。司馬林先前要王語嫣猜他的師承來歷,只不過出個題目難難這小姑娘,全無懷疑諸保昆之意,哪知竟得了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答案。
這其中吃驚最甚的,自然是諸保昆了。原來他師父都靈道人是蓬萊派高手,年輕時(shí)吃了青城派大虧,處心積慮地謀求報(bào)復(fù),在四川各地暗中窺視,找尋青城派的可乘之隙。這一年在灌縣見到了諸保昆,那時(shí)他還是個孩子,但根骨極佳,實(shí)是學(xué)武的良材,于是籌劃到一策。他命人扮作江洋大盜,潛入諸家,綁住諸家主人,大肆劫掠之后,拔刀要?dú)⒘巳覝缈?,又欲奸淫諸家的兩個女兒。都靈子早就守候在外,直到千鈞一發(fā)的最危急之時(shí),這才挺身而出,逐走一群假盜,奪還全部財(cái)物,令諸家兩個姑娘得保清白。諸家主人自是千恩萬謝,感激涕零。
都靈子動以言辭,說道:“若無上乘武藝,縱有萬貫家財(cái),也難免為歹徒所欺,這群盜賊武功不弱,這番受了挫折,難免不卷土重來?!蹦侵T家是當(dāng)?shù)厣砑覙O重的世家,見家中所聘的護(hù)院武師給盜賊三拳兩腳便即打倒在地,聽說盜賊不久再來,嚇得魂飛天外,苦苦哀求都靈子住下。都靈子假意推辭一番,才勉允所請,過不多時(shí),便引得諸保昆拜之為師。
都靈子除了刻意與青城派為仇之外,為人倒也不壞,武功也甚了得。他囑咐諸家嚴(yán)守秘密,暗中教導(dǎo)諸保昆練武,十年之后,諸保昆已成為蓬萊派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這都靈子也真耐得,他自在諸府定居之后,當(dāng)即假裝咽喉生瘡,扮作啞巴,自始至終不與誰交談一言半話,傳授諸保昆功夫之時(shí),除了手腳比劃姿式,一切指點(diǎn)講授全都用筆書寫,絕不吐出半句山東鄉(xiāng)談。因此諸保昆雖和他朝夕相處十年之久,卻一句山東話也沒聽見過。
待得諸保昆武功大成,都靈子寫下前因后果,要弟子自決,那假扮盜賊一節(jié),自然隱瞞不提。在諸保昆心中,師父不但是全家的救命恩人,這十年來,更待己恩澤深厚,將全部蓬萊派的武功傾囊相授,早就感激無已,一明白師意,更無半分猶豫,便去投入青城派掌門司馬衛(wèi)門下。這司馬衛(wèi),便是司馬林的父親。
其時(shí)諸保昆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兼之自稱曾跟家中護(hù)院的武師練過一些尋常武功,司馬衛(wèi)原不肯收。但諸家是川西大財(cái)主,有錢有勢,青城派雖是武林,終究在川西生根,不愿失歡于當(dāng)?shù)睾篱T,再想收一個諸家的子弟為徒,頗增本派聲勢,就此答允了下來。待經(jīng)傳藝,發(fā)覺諸保昆的武功著實(shí)不錯,盤問了幾次,諸保昆總是依著都靈子事先的指點(diǎn),捏造了一派說辭以答。司馬衛(wèi)礙著他父親的面子,也不過分追究,心想這等富家子弟,能學(xué)到這般身手,已算十分難得了。
諸保昆投入青城之后,得都靈子詳加指點(diǎn),哪幾門青城派的武學(xué)須得加意鉆研。他逢年過節(jié),送師父、師兄,以及眾同門的禮極重,師父有什么需求,不等開言示意,搶先便辦得妥妥貼貼,反正家中有的是錢,一切輕而易舉。司馬衛(wèi)心中過意不去,在武功傳授上便也絕不藏私,如此七八年下來,諸保昆已盡得青城絕技。
本來在三四年之前,都靈子已命他離家出游,到山東蓬萊山去出示青城武功,以便盡知敵人的秘奧,然后一舉而傾覆青城派。但諸保昆在青城門下數(shù)年,深感司馬衛(wèi)待己情意頗厚,便當(dāng)自己是極親厚弟子一般地傳授武功,想到要親手覆滅青城一派,誅殺司馬衛(wèi)全家,委實(shí)不忍,暗暗打定主意:“總須等司馬衛(wèi)師父去世之后,我方能動手。司馬林師兄待我平平,殺了他也沒什么?!币虼松嫌滞狭藥啄辍6检`子幾次催促,諸保昆總是推說:青城派中的“青”字九打和“城”字十八破并未學(xué)全。都靈子花了這許多心血,自不肯功虧一簣,只待他盡得其秘,這才發(fā)難。
去年冬天,司馬衛(wèi)在川東白帝城附近,給人用“城”字十二破中的“破月錐”功夫穿破耳鼓,內(nèi)力深入腦海,因而斃命。那“破月錐”功夫雖然名稱中有個“錐”字,其實(shí)并非使用鋼錐,而是五指成尖錐之形戳出,以渾厚內(nèi)力穿破敵人耳鼓而入腦。
司馬林和諸保昆在成都得到訊息,連夜東來,查明司馬衛(wèi)的傷勢,兩人又驚又悲,均想本派能使這“破月錐”功夫的,除司馬衛(wèi)自己之外,只有司馬林、諸保昆,以及另外兩名耆宿高手。但事發(fā)之時(shí),四人明明皆在成都,正好在一起冬至聚宴,誰也沒有嫌疑。然則殺害司馬衛(wèi)的兇手,除了那號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姑蘇慕容氏之外,再也不可能有旁人了。當(dāng)下青城派傾巢而出,盡集派中高手,到姑蘇來尋慕容氏算賬。
諸保昆臨行之前,暗中曾向都靈子詢問,是否蓬萊派作的手腳。都靈子用筆寫道:“司馬衛(wèi)武功與我在伯仲之間,我若施暗算,僅用天王補(bǔ)心針方能取他性命。倘若多人圍攻,須用本派鐵拐陣。”諸保昆心想不錯,他此刻已深知兩位師父的武功修為誰也奈何不了誰,說到要用“破月錐”殺死司馬衛(wèi),別說都靈子不會這門功夫,就是會得,也無法勝過司馬衛(wèi)的功力。是以他更無懷疑,隨著司馬林到江南尋仇。都靈子也不加阻攔,只叫他事事小心,但求多增閱歷見聞,不可枉自為青城派送了性命。
到得蘇州,一行人四下打聽,好容易來到聽香水榭,恰好云州秦家寨的群盜先到了一步。青城派門規(guī)甚嚴(yán),若無掌門人號令,誰也不敢亂說亂動,見秦家寨群盜這般亂七八糟,都好生瞧他們不起,雙方言語間便頗不客氣。青城派志在復(fù)仇,于聽香水榭中的一草一木都不亂動半點(diǎn),所吃的干糧也是自己帶來。這一來反倒占了便宜,老顧的唾沫鼻涕、滿手污垢,青城派眾人就沒嘗到。
王語嫣、阿朱等四人突然到來,奇變陡起。諸保昆以青城手法發(fā)射“青蜂釘”,連司馬衛(wèi)生前也絲毫不起疑心,哪知竟給王語嫣這小姑娘一口叫破。這一下諸保昆猝不及防,要待殺她滅口,只因一念之仁,下手稍慢,已然不及。何況“天王補(bǔ)心針”五字既讓司馬林等聽了去,縱將王語嫣殺了,也已無濟(jì)于事,徒然更顯作賊心虛而已。
這當(dāng)兒諸保昆全身冷汗直淋,腦中一團(tuán)混亂,一回頭,只見司馬林等各人雙手籠在衣袖之中,都狠狠瞪著自己。
司馬林冷冷地道:“諸爺,原來你是蓬萊派的?”他不再稱諸保昆為師弟,改口稱之為諸爺,顯然不再當(dāng)他是同門了。
諸保昆承認(rèn)也不是,不承認(rèn)也不是,神情極為尷尬。
司馬林雙目圓睜,怒道:“你到青城派來臥底,學(xué)會了‘破月錐’的絕招,便即害死我爹爹。你這狼心狗肺之徒,忒也狠毒?!彪p臂向外一張,手中已握了雷公轟雙刃。他想,本派功夫既被諸保昆學(xué)得,自去轉(zhuǎn)授蓬萊派中高手。他父親死時(shí),諸保昆雖確在成都,但蓬萊派既學(xué)到了這手法,那就誰都可以用來害他父親。
諸保昆臉色鐵青,心想師父都靈子派他混入青城派,原是有此用意,但迄今為止,自己可的確沒泄漏過半點(diǎn)青城派武功。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如何能夠辯白?看來眼前便是一場惡戰(zhàn),對方人多勢眾,司馬林及另外兩位高手的功夫全不在自己之下,今日勢必性命難保,心道:“我雖未做此事,但自來便有叛師之心,就算給青城派殺了,那也罪有應(yīng)得?!睂⑿囊粰M,大聲道:“師父決不是我害死的……”
司馬林喝道:“自然不是你親自下手,但這門功夫是你所傳,同你親自下手更有什么分別?”向身旁兩個高高瘦瘦的老者說道:“姜師叔、孟師叔,對付這種叛徒,不必講究武林中單打獨(dú)斗的規(guī)矩,咱們一起上?!眱擅险唿c(diǎn)了點(diǎn)頭,雙手從衣袖之中伸出,也都是左手持錐,右手握錘,分從左右圍上。
諸保昆退了幾步,將背脊靠在廳中的一條大柱上,以免前后受敵。
司馬林大叫:“殺了這叛徒,為爹爹復(fù)仇!”向前疾沖,舉錘便往諸保昆頭頂打去。諸保昆側(cè)身讓過,左手還了一錐。那姓姜老者喝道:“你這叛徒奸賊,虧你還有臉使用本派武功?!弊笫皱F刺他咽喉,右手小錘“鳳點(diǎn)頭”連敲三錘。
秦家寨群盜見那姓姜老者小錘使得如此純熟,招數(shù)又極怪異,均大起好奇之心。姚伯當(dāng)?shù)榷及蛋迭c(diǎn)頭,心想:“青城派名震川湘,實(shí)非幸至。”
司馬林心急父仇,招數(shù)太過莽撞,諸保昆倒還能對付得來,可是姜孟兩個老者運(yùn)起青城派“穩(wěn)、狠、陰、毒”四大要訣,錐刺錘擊,招招往他要害招呼,諸保昆左支右絀,傾刻間險(xiǎn)象環(huán)生。
他三人的鋼錐和小錘招數(shù),每一招諸保昆都爛熟于胸,看了一招,便推想得到以后三四招的后招變化。全仗于此,這才以一敵三,支持不倒,又拆十余招,心中突然一酸,暗想:“司馬師父待我實(shí)在不薄,司馬林師兄和孟姜兩位師叔所用的招數(shù),我無一不知。練功拆招之時(shí)尚能故意藏私,不露最要緊的功夫,此刻生死搏斗,他們?nèi)俗匀唤弑M全力,可見青城派功夫確是已盡于此?!彼屑煻鳎滩蛔〈蠼校骸皫煾笡Q不是我害死的……”叫聲中已帶哭音。
便這么一分心,司馬林已撲到離他身子尺許之處。青城派所用兵刃極短極小,厲害處全在近身肉搏。司馬林這一撲近身,如果對手是別派人物,他可說已然勝了七八成,但諸保昆的武功跟他一模一樣,這便宜雙方卻是相等。燭光之下,旁觀眾人均感眼花繚亂,只見司馬林和諸保昆二人出招都是快極,雙手亂揮亂舞,只在雙眼一眨的剎那之間,兩人已折了七八招,鋼錐上戳下挑,小錘橫敲豎打,二人均似發(fā)了狂一般。但兩人招數(shù)練得熟極,對方攻擊到來,自然而然地?fù)醺襁€招。兩人一師所授,招數(shù)法門殊無二致,司馬林年輕力壯,諸保昆經(jīng)驗(yàn)較富。頃刻間數(shù)十招過去,旁觀眾人但聽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谋凶矒糁暡唤^,兩人如何進(jìn)攻守御,已全然瞧不出來。
孟姜二老者見司馬林久戰(zhàn)不下,突然齊聲唿哨,著地滾去,分攻諸保昆下盤。
凡使用短兵刃的,除了女子,大都擅長地堂功夫,在地下滾動跳躍,使敵人無所措手。諸保昆于這“雷公著地轟”的功夫原亦熟知,但雙手應(yīng)付司馬林的一錐一錘之后,再無余裕去對付姜孟二老,只有竄跳閃避。姜老者鐵錘自左向右擊去,孟老者的鋼錐卻自右方戳來。諸保昆飛左足徑踢孟老者下顎。孟老者罵道:“龜兒子,拚命么?”向旁疾退。姜老者乘勢直上,小錘疾掃,便在此刻,司馬林的小錘也已向他眉心敲到。諸保昆在電光石火之間權(quán)衡輕重,舉錘擋格司馬林的小錘,左腿硬生生地受了姜老者的一擊。
錘子雖小,敲擊的勁力卻著實(shí)厲害,諸保昆但覺痛入骨髓,一時(shí)也不知左腿是否已經(jīng)折斷,當(dāng)?shù)囊宦?,雙錘相交,火星閃爆,“啊”的一聲大叫,左腿又中了孟老者一錐。
這一錐他本可閃避,但如避過了這一擊,姜孟二老的“雷公著地轟”即可組成“地母雷網(wǎng)”,便成無可抵御之勢,反正料不定左腿是否已斷,索性再抵受鋼錐的一戳。數(shù)招之間,他腿上鮮血飛濺,灑得四壁粉墻上都是斑斑點(diǎn)點(diǎn)。
王語嫣見阿朱皺著眉頭,撅起了小嘴,知她厭憎這一干人群相斗毆,弄臟了她雅潔的房舍,微微一笑,叫道:“喂,你們別打了,有話好說,為什么這般蠻不講理?”司馬林等三人一心要將“弒師奸徒”斃于當(dāng)場;諸保昆雖有心罷手,卻哪里能夠?王語嫣見四人只顧惡斗,不理自己的話,而不肯停手的主要是司馬林等三人,便道:“都是我隨口說一句‘天王補(bǔ)心針’的不好,泄漏了諸爺?shù)拈T戶機(jī)密。司馬掌門,你們快住手!”司馬林喝道:“父仇不共戴天,焉能不報(bào)?你啰唆什么?”王語嫣道:“你不停手,我可要幫他了!”
司馬林心中一凜:“這美貌姑娘的眼光十分厲害,武功也必甚高,她一幫對方,可有點(diǎn)兒不妙?!彪S即轉(zhuǎn)念:“咱們青城派好手盡出,最不濟(jì)一擁而上,難道還怕了她這么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手上加勁,更如狂風(fēng)驟雨般狠打急戳。
王語嫣道:“諸爺,你使‘李存孝打虎勢’,再使‘張果老倒騎驢’!”諸保昆一怔,心想:“前一招是青城派武功,后一招是蓬萊派的功夫,這兩招決不能混在一起,怎可相聯(lián)使用?”但這時(shí)情勢緊急,更無考究余暇,一招“李存孝打虎”使將出去,當(dāng)當(dāng)兩聲,恰好擋開了司馬林和姜老者擊來的兩錘,跟著轉(zhuǎn)身,歪歪斜斜地退出三步,正好避過姜老者的三下伏擊。姜老者這一招伏擊錐錘并用,連環(huán)三擊,極是陰毒狠辣。諸保昆這三步每一步都似醉漢踉蹌,不成章法,卻均在間不容發(fā)的空隙之中,怡好避過了對方的狠擊,兩人倒似是事先練熟了來炫耀本事一般。
這三下伏擊本已十分精巧,閃避更是妙到顛毫。秦家寨群盜只瞧得心曠神怡,諸保昆每避過一擊,便喝一聲彩,連避三擊,群盜三個連環(huán)大彩。青城派眾人本來臉色陰沉,這時(shí)神氣更加難看。
段譽(yù)叫道:“妙?。≈T兄,王姑娘有什么吩咐,你只管照做,包你不會吃虧?!?/p>
諸保昆走這三步“張果老倒騎驢”時(shí),全沒想到后果,腦海中一片渾渾噩噩,但覺死也好,活也好,早就將性命甩了出去;沒料到青城、蓬萊兩派截然不同的武功,居然能連接在一起運(yùn)使,就此避過這三下險(xiǎn)招。他心中的震駭,比秦家寨、青城派諸人更大得多了。
只聽王語嫣又叫:“你使‘韓湘子雪擁藍(lán)關(guān)’,再使‘曲徑通幽’!”這是先使蓬萊派武功,再使青城派武功,諸保昆想也不想,小錘和鋼錐在身前一封,便在此時(shí),司馬林和孟老者雙錐一齊戳到。三人原是同時(shí)出手,但在旁人瞧來,倒似諸保昆先行嚴(yán)封門戶,而司馬林和孟老者二人明明見到對方封住門戶,無隙可乘,仍然花了極大力氣使一招廢招,將兩柄鋼錐戳到他錘頭之上,當(dāng)?shù)囊粨?,兩柄鋼錐同時(shí)彈開。諸保昆更不思索,身形一矮,鋼錐反手斜斜刺出。
姜老者正要搶上攻他后路,萬萬想不到他這一錐竟會在這時(shí)候從這方位刺到?!扒鷱酵ㄓ摹边@一招是青城派的武功,姜老者熟知于胸,如此刺法全然不合本派武功的基本道理,諸保昆如在平日練招時(shí)使將出來,姜老者非哈哈大笑不可??墒蔷瓦@么無理的一刺,姜老者便如要自殺一般,快步奔前,將身子湊向他鋼錐,明知糟糕,卻已不及收勢,噗的一聲響,鋼錐已插入他腰間。他身形一晃,俯身倒地。青城派中搶出二人,將他扶了回去。
司馬林罵道:“諸保昆你這龜兒子,你親手刺傷姜師叔,總不再是假的了吧?”王語嫣道:“這位姜老爺子是我叫他傷的。你們快停手吧!”司馬林怒道:“你有本領(lǐng),便叫他殺了我!”王語嫣微笑道:“諸爺,你使一招‘鐵拐李月下過洞庭’,再使一招‘鐵拐李玉洞論道’。”
諸保昆應(yīng)道:“是!”心想:“我蓬萊派武功之中,只有‘呂純陽月下過洞庭’,只有‘漢鐘離玉洞論道’,怎地這位姑娘牽扯到鐵拐李身上去啦?想來她于本派武功所知究屬有限,隨口說錯了?!钡?dāng)此緊急之際,司馬林和孟老者決不讓他出口發(fā)問,仔細(xì)參詳,只得依平時(shí)所學(xué),使一招“呂純陽月下過洞庭”。相傳“八仙過?!笔窃谏綎|蓬萊附近落海,嶗山腳下便有模擬八仙聚會的石陣,因此蓬萊派武功中的招數(shù)不少以八仙為名。
這招“月下過洞庭”本來大步而前,姿勢飄逸,有如凌空飛行一般,但他左腿接連受了兩處創(chuàng)傷之后,大步跨出時(shí)一跛一拐,哪里還像呂純陽,不折不扣便是個鐵拐李??墒且货艘还眨谷灰泊笥泻锰?,司馬林連擊兩錐,盡數(shù)落了空。跟著‘漢鐘離玉洞論道’這招,也是左腿一拐,身子向左傾斜,右手中小錐當(dāng)作蒲扇,橫掠而出時(shí),孟老者正好將腦袋送將上來,啪的一聲,這一錐剛巧打在他嘴上,滿口牙齒,登時(shí)便有十余枚擊落在地,只痛得他亂叫亂跳,拋去兵刃,雙手捧住了嘴巴,一屁股坐倒。
司馬林暗暗心驚,一時(shí)拿不定主意,要繼續(xù)斗將下去,還是暫行罷手,日后再作復(fù)仇之計(jì)。眼見王語嫣剛才教的這兩招實(shí)在太也巧妙,事先算定孟老者三招之后,定會撲向諸保昆右側(cè),而諸保昆在那時(shí)小錘橫搶出去,正好擊中他嘴巴。偏偏諸保昆左腿跛了,“漢鐘離玉洞論道”變成了“鐵拐李玉洞論道”,小錘斜著出去,否則正擊而出,便差了數(shù)寸,打他不中。
司馬林尋思:“要?dú)⒅T保昆這龜兒子,須得先阻止這女娃子,不許她指點(diǎn)武功?!闭谟?jì)謀如何下手加害王語嫣,忽聽她朗聲道:“諸相公,你是蓬萊派弟子,混入青城派去偷學(xué)武功,原本大大不該。我信得過司馬衛(wèi)老師父不是你害的,憑你所學(xué),就算去教了別的好手,也決不能以‘破月錐’這招,來害死司馬老師父。但偷學(xué)武功,總是你的錯,快向司馬掌門賠個不是,也就是了。”
諸保昆心想此言不錯,何況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全仗她所教這幾招方得脫險(xiǎn),她的吩咐自不能違拗,當(dāng)即將小錘鋼錐反刃向內(nèi),雙手抱拳,向司馬林深深一揖,說道:“掌門師哥,是小弟的不是……”
司馬林向旁一讓,雙手?jǐn)n入袖中,似乎藏過了兵刃,惡狠狠地罵道:“你先人板板,你龜兒還有臉叫我掌門師哥?”
王語嫣叫道:“快!‘遨游東?!?!”
諸保昆心中一凜,身子急拔,躍起丈許,但聽得嗤嗤嗤響聲不絕,十余枚喂有劇毒的青蜂釘從他腳底射過,相去只一瞬之間。若不是王語嫣出言提醒,又若不是她叫出“遨游東?!边@一招,單只說“提防暗器”,自己定然凝神注視敵人,哪知道司馬林居然在袖中發(fā)射青蜂釘,再要閃避,已然不及了。
司馬林這門“袖里乾坤”的功夫,那才是青城派司馬氏傳子不傳徒的家傳絕技。這是司馬氏本家的規(guī)矩,孟姜二老者也是不會,司馬衛(wèi)不傳諸保昆,只不過遵守祖訓(xùn),也算不得藏私。殊不知司馬林臉上絲毫不動聲色,雙手只在袖中這么一攏,暗暗扳動袖中“青蜂釘”的機(jī)括,王語嫣卻已叫破,還指點(diǎn)了一招避這門暗器的功夫,那便是蓬萊派的“遨游東海”。
司馬林這勢所必中的一擊竟然沒有成功,如遇鬼魅,指著王語嫣大叫:“你不是人,你是鬼,你是慕容家的女鬼!”
孟老者滿口牙齒被小錘擊落,有三枚在忙亂中吞入了肚。他年紀(jì)已高,但眼明發(fā)烏,牙齒堅(jiān)牢,向來以此自負(fù),其時(shí)牙齒掉一枚便少一枚,無假牙可裝,自是痛惜異常,滿嘴漏風(fēng)地大叫:“抓了這女娃子,抓了這女娃子!”
青城派中門規(guī)甚嚴(yán),孟老者輩份雖高,但一切事務(wù)都須由掌門人示下。眾弟子目光都望著司馬林,只待他一聲令下,便即齊向王語嫣撲去。
司馬林冷冷地問道:“王姑娘,本派的武功,何以你這般熟悉?”王語嫣道:“我是從書上看來的。青城派武功以詭變險(xiǎn)狠見長,變化也不如何繁復(fù),并不難記?!彼抉R林道:“那是什么書?”王語嫣道:“嗯,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書。記載青城武功的書有兩部,一部是《青字九打》,一部是《城字十八破》,你是青城派掌門,自然都看過了。”
司馬林暗叫:“慚愧!”他幼時(shí)起始學(xué)藝之時(shí),父親便對他言道:“本門武功,原有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可惜后來日久失傳,殘缺不全,以致這些年來,始終跟蓬萊派打成個僵持不決的局面。倘若有誰能找到這套完全的武功,不但滅了蓬萊派只一舉手之勢,就是稱雄天下,也不足為奇?!边@時(shí)聽她說看過此書,不由得胸頭火熱,說道:“此書可否借與在下一觀,且看與本派所學(xué),有何不同之處?”
王語嫣尚未回答,姚伯當(dāng)已哈哈大笑,說道:“姑娘別上這小子的當(dāng)。他青城派武功簡陋得緊,青字最多有這么三打四打,城字也不過這么十一二破。他想騙你的武學(xué)奇書來瞧,千萬不能借。”
司馬林給他拆穿了心事,青郁郁的一張臉上泛起黑氣,說道:“我自向王姑娘借書,又關(guān)你秦家寨什么事了?”
姚伯當(dāng)笑道:“自然關(guān)我秦家寨的事。王姑娘這個人,心中記得了這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武功,誰得到她,誰便天下無敵。我姓姚的見到金銀珠寶、俊童美女,向來伸手便取,如王姑娘這般千載難逢的奇貨,如何肯不下手?司馬兄弟,你青城派想要借書,不妨來問問我,問我肯是不肯。哈哈,哈哈!你倒猜上一猜,我肯是不肯?”
姚伯當(dāng)這幾句話說得無禮之極,傲慢之至,但司馬林和孟姜二老聽了,都不由得怦然心動;“這小小女子,于武學(xué)上所知,當(dāng)真深不可測。瞧她這般弱不禁風(fēng)的模樣,要她自己動手,多半沒什么能耐,但她經(jīng)眼看過的武學(xué)奇書如此之多,兼之又能融會貫通。咱們?nèi)裟軐⑺龓У角喑巧街校膊粌H僅是學(xué)全那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而已。秦家寨已起不軌之心,今日勢須大戰(zhàn)一場了?!?/p>
只聽姚伯當(dāng)又道:“王姑娘,我們原本是來尋慕容家晦氣的,瞧這模樣,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p>
王語嫣聽到“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這話,又羞又喜,輕啐一口,說道:“慕容公子是我表哥,你找他有什么事?他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姚伯當(dāng)哈哈一笑,說道:“你是慕容復(fù)的表妹,那再好也沒有了。姑蘇慕容家祖上欠了我姚家一百萬兩金子、五百萬兩銀子,至今已有好幾百年,利上加利,這筆賬如何算法?”王語嫣一愕,道:“哪有這種事?我姑丈家素來豪富,怎會欠你家的錢?幾百年前,世上也還沒云州秦家寨這字號?!币Σ?dāng)?shù)溃骸笆乔愤€是不欠,你這小姑娘知道什么?我找慕容博討債,他倒答允還的,可是一文錢也沒還,便雙腳一挺死了。老子死了,父債子還。哪知慕容復(fù)見債主臨門,竟躲起來不見,我有什么法子,只好找一件抵押的東西?!?/p>
王語嫣道:“我表哥慷慨豪爽,倘若欠了你錢,早就還了,就算沒欠,你向他討些金銀使用,他也決不推托,豈有怕了你而躲避之理?”
姚伯當(dāng)眉頭一皺,說道:“這樣吧,這種事情一時(shí)也辯不明白。姑娘今日便暫且隨我北上,到秦家寨去盤桓一年半載。秦家寨的人決不動姑娘一根寒毛。我姚伯當(dāng)?shù)睦掀攀呛铀芬环匠雒拇评匣?,老姚在女色上面一向?guī)矩之極,姑娘盡管放心便是。你也不用收拾了,咱們拍手就走。待你表哥湊齊了金銀,還清了這筆陳年舊債,我自然護(hù)送姑娘回到姑蘇,跟你表哥完婚。秦家寨自當(dāng)送一筆重禮,姚伯當(dāng)還得來喝你的喜酒呢?!闭f著咧開了嘴,又哈哈大笑。
這番言語十分粗魯,最后這幾句更是隨口調(diào)侃,但王語嫣聽來卻心中甜甜的十分受用,微笑道:“你這人便愛胡說八道的,我跟你到秦家寨去干什么?要是我姑丈家真的欠了你銀錢,多半是年深月久,我表哥也不知道,只要雙方對證明白,我表哥自然會還你的。”
姚伯當(dāng)本意是想擄走王語嫣,逼她吐露武功,什么一百萬兩黃金、五百萬兩白銀,全是信口開河,這時(shí)聽她說得天真,竟對自己的胡謅有幾分信以為真,便道:“你還是跟我去吧。秦家寨好玩得很,我們養(yǎng)有打獵用的黑豹、大鷹,又有梅花鹿、四不象,包你一年半載也玩不厭。你表哥一得知訊息,便會趕來跟你相會。就算他不還錢,我也就馬馬虎虎一筆勾銷,咱北方人重義輕財(cái),交朋友為先,我不但隆重接待,還送份厚禮,讓你和他同回蘇州,你說好不好呢?”這幾句話,可當(dāng)真將王語嫣說得怦然心動。
司馬林見她眼波流轉(zhuǎn),臉上喜氣浮動,心想:“倘若她答允同去云州秦家寨,我再出口阻止,其理就不順了?!辈坏人涌冢瑩屩愕溃骸霸浦菔侨饪嗪?,王姑娘這般嬌滴滴的江南大小姐,豈能去挨此苦楚?我成都府號稱錦官城,所產(chǎn)錦繡甲于天下,何況風(fēng)景美麗,好玩的東西更比云州多上十倍。以王姑娘這般人才,到成都去多買些錦緞穿著,當(dāng)真是紅花綠葉,加倍美麗。慕容公子才貌雙全,自也喜歡你打扮得花花俏俏的。”他既認(rèn)定父親是蓬萊派所害,對姑蘇慕容氏也就沒仇冤了。
姚伯當(dāng)喝道:“放屁,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蘇州城難道還少得了絲綢錦緞?你睜大狗眼瞧瞧,眼前這三位美貌姑娘,哪一位不會穿著標(biāo)致衣衫?”司馬林冷哼一聲,說道:“很臭,果然很臭!”姚伯當(dāng)怒道:“你說我么?”司馬林道:“不敢!我說狗臭屁果然很臭?!?/p>
姚伯當(dāng)刷地?fù)艹鰡蔚?,叫道:“司馬林,我秦家寨對付你青城派,大概半斤八兩。但若秦家寨跟蓬萊派聯(lián)手,多半能滅了你青城派吧?”
司馬林臉上變色,心想:“此言果然不假。爹爹故世后,青城派力量已不如前,再加諸保昆這奸賊偷學(xué)了本派武功,倘若秦家寨再跟我們作對,此事大大可慮。常言道先下手為強(qiáng),后下手遭殃。格老子,今日之事,只有殺他個措手不及?!碑?dāng)下淡淡地道:“你待怎樣?”
姚伯當(dāng)見他雙手籠在衣袖之中,知他隨時(shí)能有陰毒暗器從袖中發(fā)出,當(dāng)下全神戒備,說道:“我請王姑娘到云州去做客,等候慕容公子來接她回去。你卻來多管閑事,偏不答允,是不是?”
司馬林道:“你云州地方太差,未免委屈了王姑娘,我要請王姑娘去成都府耍子?!币Σ?dāng)?shù)溃骸昂冒桑蹅儽阍诒猩戏謩贁?,是誰得勝,誰就做王姑娘的主人?!彼抉R林道:“便是這樣。反正打敗了的,便想作主人,也總不能將王姑娘請到陰曹地府去。”言下之意是說,這場比拚并非較量武功,實(shí)是判生死、決存亡的搏斗。姚伯當(dāng)哈哈一笑,大聲說道:“姚某一生過的,就是刀頭上舐血的日子,司馬掌門想用這‘死’字來嚇人,老子絲毫沒放在心上?!彼抉R林道:“咱們?nèi)绾伪确??我跟你單打?dú)斗,還是大伙兒一擁齊上?”
姚伯當(dāng)?shù)溃骸熬褪抢戏蚺闼抉R掌門玩玩吧……”只見司馬林突然轉(zhuǎn)頭向左,臉上大驚之色,似乎發(fā)生了極奇特的變故。姚伯當(dāng)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瞪著他,防他忽施暗算,此時(shí)不由自主地也側(cè)頭向左瞧去,只聽得嗤嗤嗤三聲輕響,猛地警覺,暗器離他胸口已不到三尺。他心中一酸,自知已然無幸。
便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當(dāng)兒,突然間一件物事橫過胸前,噠噠幾聲,將射來的幾枚毒釘盡數(shù)打落。毒釘來勢奇速,以姚伯當(dāng)如此久經(jīng)大敵之人,兀自不能避開,可是這件物事更快了數(shù)倍,竟后發(fā)先至,格開了毒釘。這物事是什么東西,姚伯當(dāng)和司馬林都沒瞧見。
王語嫣卻歡聲叫了起來:“是包叔叔到了嗎?”
只聽得一個極古怪的聲音道:“非也非也,不是包叔叔到了?!?/p>
王語嫣笑道:“你還不是包叔叔?人沒到,‘非也非也’已先到了?!蹦锹曇舻溃骸胺且卜且?,我不是包叔叔?!蓖跽Z嫣笑道:“非也非也,那么你是誰?”那聲音道:“慕容兄弟叫我‘三哥’,你卻叫我‘叔叔’。非也非也!你叫錯了!”王語嫣暈生雙頰,笑道:“你還不出來?”
那聲音卻不再響。過了一會,王語嫣見再沒動靜,叫道:“喂,你出來啊,快幫我們趕走這些亂七八糟的家伙。”四下里寂然無聲,顯然那姓包之人已然遠(yuǎn)去。王語嫣微感失望,問阿朱道:“他到哪里去啦?”
阿朱微笑道:“包三爺自來便是這脾氣,姑娘你說‘你還不出來?’他本來是要出來的,聽了你這話,偏偏跟你鬧別扭,只怕這當(dāng)兒是不肯來了?!?/p>
姚伯當(dāng)這條性命本來十成中已去了九成九,多承那姓包的出手相救,自是感激。他和青城派原本無怨無仇,這時(shí)卻不免要?dú)⑺抉R林而后快,單刀一豎,喝道:“無恥之徒,你偷放暗器,能傷得了老夫嗎?”揮刀便向司馬林當(dāng)頭劈去。司馬林雙手一分,左手鋼錐,右手小錘,和姚伯當(dāng)?shù)膯蔚抖妨似饋怼?/p>
姚伯當(dāng)膂力沉猛,刀招狠辣,司馬林則以輕靈小巧見長。青城派和秦家寨今日第一次較量,雙方都由首腦人物親自出戰(zhàn),勝敗不但關(guān)系生死,且亦牽連到兩派的興衰榮辱,兩人誰也不敢怠忽。
拆到七十余招后,王語嫣忽向阿朱道:“你瞧,秦家寨的五虎斷門刀,所失的只怕不止五招。那一招‘負(fù)子渡河’和‘重節(jié)守義’,姚當(dāng)家的不知何以不用?”阿朱不懂“五虎斷門刀”的武功家數(shù),只能唯唯以應(yīng)。
姚伯當(dāng)在酣斗之際,驀地聽到這幾句話,又大吃一驚:“這小姑娘的眼光恁地了得。五虎斷門刀的六十四招刀法,近數(shù)十年來只剩下五十九招,那原本不錯,可是到了我?guī)煾甘稚?,沒學(xué)成‘負(fù)子渡河’和‘重節(jié)守義’那兩招。這兩招就此失傳,變成只剩五十七招。為了顧全顏面,我將兩個變招稍加改動,補(bǔ)足了五十九招之?dāng)?shù),竟也給她瞧了出來?!?/p>
本來普天下綠林山寨都是烏合之眾,任何門派的武人都可聚在一起,干那打家劫舍的勾當(dāng),惟獨(dú)云州秦家寨的眾頭領(lǐng)都是‘五虎斷門刀’的門人弟子。別門別派的好手明知在秦家寨不會給當(dāng)做自己人,也不會前去投奔入伙。姚伯當(dāng)?shù)膸煾感涨?,既是秦家寨的大頭領(lǐng),又是“五虎斷門刀”的掌門人,因親生兒子秦伯起武功才干都頗平庸,便將這位子傳給了大弟子姚伯當(dāng)。數(shù)月之前,秦伯起在陜西被人以一招三橫一直的“王字四刀”砍在面門而死,那正是“五虎斷門刀”中最剛最猛的絕招,人人料想必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手。姚伯當(dāng)感念師恩,盡率本寨好手,到蘇州來為師弟報(bào)仇。不料正主兒沒見,險(xiǎn)些便喪生于青城派的毒釘之下,反是慕容復(fù)的朋友救了自己性命。
他既恨司馬林陰毒暗算,聽得王語嫣叫破自己武功中的缺陷后又心下有愧,急欲打敗司馬林,以便在本寨維持威嚴(yán)??墒沁@一求勝心切,登時(shí)心浮氣躁。他連使險(xiǎn)著,都給司馬林避過。姚伯當(dāng)大喝一聲,揮刀斜砍,待司馬林向左躍起,驀地右腿踢出。司馬林身在半空,沒法再避,左手鋼錐便向?qū)Ψ侥_背上猛戳下去,要姚伯當(dāng)自行收足。姚伯當(dāng)這一腳果然不再踢實(shí),左腿卻鴛鴦連環(huán),向他右腰疾踢過去。
司馬林小錘斜揮,啪的一聲,正好打在姚伯當(dāng)?shù)谋橇赫校r(shí)鮮血長流,便在此時(shí),姚伯當(dāng)?shù)淖笸纫惨烟咴谒抉R林腰間。但他臉上受擊在先,心中一驚,這一腿的力道還不到平時(shí)的兩成。司馬林雖給踢中,除了略覺疼痛外,并沒受傷。就這么先后頃刻之差,勝敗已分,姚伯當(dāng)虎吼一聲,提刀欲待上前相攻,但覺頭痛欲裂,登時(shí)腳下踉蹌,站立不穩(wěn)。
司馬林這一招勝得頗有點(diǎn)僥幸,知道倘若留下了對方這條性命,此后禍患無窮,當(dāng)下右手小錘急晃,待姚伯當(dāng)揮刀擋架,左手鋼錐向他心窩中直戳下去。
秦家寨副寨主見情勢不對,一聲唿哨,突然單刀脫手,向司馬林?jǐn)S去。一瞬眼間,大廳上風(fēng)聲呼呼,十余柄單刀齊向司馬林身上招呼。
原來秦家寨武功之中,有這么一門單刀脫手投擲的絕技,叫做“咆哮下山”。每柄單刀均有七八斤至十來斤重,用力擲出,勢道極猛,何況十余柄單刀同時(shí)飛到,司馬林委實(shí)擋無可擋,避無可避。
眼見他便要身遭亂刀分尸之禍,驀地里燭影一暗,一人飛身躍到司馬林身旁,伸掌插入刀叢之中,東抓西接,將十余柄單刀盡數(shù)接過,以左臂圍抱在胸前,哈哈一聲長笑,大廳正中椅上已端端正正地坐著一人。跟著嗆啷啷一陣響,十余柄單刀盡數(shù)投在足邊。
眾人駭然相視,但見是個容貌瘦削的中年漢子,身形甚高,穿一身灰布長袍,臉上帶著一股乖戾執(zhí)拗的神色。眾人適才見了他搶接鋼刀的身手,無不驚佩,誰都不敢說什么話。
只有段譽(yù)笑道:“這位兄臺出手甚快,武功想必是極高的了。尊姓大名,可得聞歟?”
那高瘦漢子尚未答話,王語嫣走上前去,笑道:“包三哥,我只道你不回來了,正好生牽記。不料你又來啦,真好,真好!”
段譽(yù)道:“唔,原來是包三先生?!蹦前壬蛩麢M了一眼,冷冷道:“你這小子是誰,膽敢跟我啰里啰唆的?”段譽(yù)道:“在下姓段名譽(yù),生來無拳無勇,可是混跡江湖,居然迄今未死,也算是奇事一件?!卑壬劬σ坏?,一時(shí)倒不知如何發(fā)付于他。司馬林上前深深一揖,說道:“青城派司馬林多承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請問包三先生的名諱如何稱呼,也好讓在下常記在心?!?/p>
包三先生雙眼一翻,飛起左腳,砰的一聲,踢了他一個筋斗,喝道:“憑你也配來問我名字?我又不是存心救你,只不過這兒是我阿朱妹子的莊子,人家將你這臭小子亂刀分尸,滿地鮮血,豈不污了這聽香水榭的地皮?快給我走吧!”
司馬林見他飛腳踢出,急待要躲,已然不及,這筋斗摔得好生狼狽,聽他說得如此欺人,按照江湖上的規(guī)矩,若不立刻動手拚命,也得訂下日后的約會,決不能在眾人眼前受此羞辱而沒個交代。他硬了頭皮,說道:“包三先生,我司馬林今日受人圍攻,寡不亂眾,險(xiǎn)些命喪于此,多承你出手相救。司馬林恩怨分明,有恩報(bào)恩,有怨報(bào)怨,請了,請了!”他明知這一生不論如何苦練,也決不能練到包三先生這般武功,只好以“有恩報(bào)恩,有怨報(bào)怨”八個字,含含混混地交代了場面。
包三先生渾沒理會他說些什么,自管自問王語嫣道:“王姑娘,舅太太怎地放你到這里來?”王語嫣笑道:“你倒猜猜,是什么道理?”包三先生沉吟道:“這倒有點(diǎn)難猜了?!?/p>
司馬林見包三先生只顧和王語嫣說話,對自己的場面話全沒理睬,那比之踢自己一個筋斗欺辱更甚,不由得心中深種怨毒,適才他相救自己的恩德那是半分也不顧了,左手一揮,帶了青城派的眾人便向門外走去。
包三先生道:“且住!”司馬林回過身來,問道:“什么?”包三先生道:“聽說你到姑蘇來,是為了給你父親報(bào)仇。這可找錯了人。你父親司馬衛(wèi),不是慕容公子殺的?!彼抉R林道:“何以見得?包三先生又怎知道?”
包三先生怒道:“我既說不是慕容公子殺的,自然就不是他殺的了。就算真是他殺的,我說過不是,那就不能算是。難道我說過的話,都作不得數(shù)么?”
司馬林心想:“這話可也真橫蠻之至?!北愕溃骸案赋鸩还泊魈欤抉R林雖然武藝低微,但就算粉身碎骨,也當(dāng)報(bào)此深仇。先父到底是何人所害,還請示知?!卑壬恍?,說道:“你父親又不是我兒子,是給誰所殺,關(guān)我什么事?我說你父親不是慕容公子殺的,多半你不肯相信。好吧,就算是我殺的。你要報(bào)仇,沖著我來吧!”司馬林臉孔鐵青,說道:“殺父之仇,豈是兒戲?包三先生,我自知不是你敵手,你要?dú)⒈銡?,如此辱我,卻萬萬不能?!卑壬Φ溃骸拔移粴⒛悖枘?,瞧你怎生奈何得我?”
司馬林氣得胸膛都要炸了,但說一怒之下就此上前拚命,卻終究不敢,站在當(dāng)?shù)?,進(jìn)退兩難,好生尷尬。
包三先生笑道:“憑你老子司馬衛(wèi)這點(diǎn)兒微末武功,哪用得著我慕容兄弟費(fèi)心?慕容公子武功高我十倍,你自己想想,司馬衛(wèi)也配他親自動手么?”
司馬林尚未答話,諸保昆已抽出兵刃,大聲道:“包三先生,司馬衛(wèi)老先生是我授藝的恩師,我不許你這般辱他死后的聲名?!卑壬Φ溃骸澳闶莻€混入青城派偷師學(xué)藝的奸細(xì),管什么隔壁閑事?”諸保昆大聲道:“司馬師父待我仁至義盡,諸保昆愧無以報(bào),今日為維護(hù)先師聲名而死,稍減我欺瞞他的罪孽。包三先生,你向司馬掌門認(rèn)錯道歉?!?/p>
包三先生笑道:“包三先生生平?jīng)Q不認(rèn)錯,明知錯了,一張嘴也要死撐到底。司馬衛(wèi)生前不肯奉我慕容家的號令,早就該殺了。殺得好!殺得好!”
諸保昆怒叫:“你出兵刃吧!”
包三先生笑道:“司馬衛(wèi)的兒子徒弟,都是這么批膿包貨色,除了暗箭傷人,什么都不會。”
諸保昆叫道:“看招!”左手鋼錐,右手小錘,同時(shí)向他攻去。
包三先生更不起身,左手衣袖揮出,一股勁風(fēng)向他面門撲去。諸保昆但感氣息窒迫,斜身閃避。包三先生右足一勾,諸保昆撲地倒了。包三先生右腳乘勢踢出,正中他臀部,將他直踢出廳門。
諸保昆在空中一個轉(zhuǎn)折,肩頭著地,一碰便即翻身站起,一蹺一拐地奔進(jìn)廳來,又舉錐向包三先生胸上戳到。包三先生伸掌抓住他手腕,一甩之下,將他身子高高拋起,啪的一聲巨響,重重撞在梁間。諸保昆摔跌下地,翻身站起,第三次又撲將過來。
包三先生皺眉道:“你這人真也不知好歹,難道我就殺你不得么?”諸保昆叫道:“你殺了我最好……”包三先生雙臂探出,抓住他雙手向前一送,喀喀兩聲,諸保昆雙臂臂骨已然拗?jǐn)?,跟著一錐戳在自己左肩,一錘擊在自己右肩,雙肩登時(shí)鮮血淋漓。他這一下受傷極重,雖然仍想拚命,卻已有心無力。
青成派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是否該當(dāng)上前救護(hù)。但見他為了維護(hù)先師聲名而不顧性命,確非虛假,對他恨惡之心卻也消了大半。
阿朱一直在旁觀看,默不作聲,這時(shí)忽然插口道:“司馬大爺、諸大爺,我姑蘇慕容家倘若當(dāng)真殺了司馬老先生,豈能留下你們性命?包三爺若要盡數(shù)殺了你們,只怕也不是什么難事,至少他不必救司馬大爺性命。王姑娘也不會一再相救諸大爺。到底是誰出手傷害司馬老先生,各位還是回去細(xì)細(xì)訪查為是?!?/p>
司馬林心想這話甚是有理,便欲說幾句話交代。包三先生怒道:“這里是我阿朱妹子的莊子,主人已下逐客令了,你兀自不識好歹?”司馬林道:“好!后會有期。”微一點(diǎn)頭,便欲走出。
包三先生喝道:“且慢!”伸手到自己長衣胸口,取出一枝小旗,展了開來,小旗是深黑色錦緞,中間繡了個白色圓圈,白圈內(nèi)繡了個金色的“燕”字。包三先生將小旗輕揮幾下,說道:“司馬掌門,你拿了這面旗去,就算是姑蘇慕容氏的麾下。以后不論有何艱難危困,捧了這面旗到蘇州來,事事逢兇化吉?!?/p>
司馬林知道只要一接這面小旗,青城派便得了個大靠山,再也不怕蓬萊派的欺壓尋仇,但自此之后,也必須遵奉“姑蘇慕容”的號令,慕容氏若有人持此小旗來到青城山,要錢則十萬八萬,要人則一千八百,青城派非奉承應(yīng)命不可,否則轉(zhuǎn)眼間便會覆滅。雖說就此成為他人部屬,名聲既大受損害,行事又不得自由,但從此得保安全,當(dāng)此內(nèi)外交困之際,自己武功才能皆不足以帶領(lǐng)青城派獨(dú)立于天地之間,衡量利弊,自以接這小黑旗為善。但包三先生言語無禮,這等強(qiáng)加逼迫,自己身為一派掌門,在武林中也算頗有名頭,給他呼呼喝喝,便即屈服,此后如何還有臉面在江湖上行走?不如寧死不辱,給他殺了,也就是了,當(dāng)下雙手?jǐn)n在衣袖之中,準(zhǔn)擬與包三先生拚命。
阿朱見包三先生一到,已方即占全面勝勢,但這位三爺脾氣太差,這般說話,不給對方留半分顏面,對方倘若是寧折不曲的性子,出手硬拚,包三先生就算將青城派盡數(shù)殺了,對公子的大業(yè)也沒什么好處,便即朗聲道:“司馬掌門,我家公子出門之時(shí),曾有言語吩咐下來,說道云州秦家寨和四川青城派的各位英雄,都是江湖上的好朋友、好漢子,兩派武功均有獨(dú)得造詣,只可惜大家隔得遠(yuǎn)了,沒能結(jié)交為友。最近聽說秦家寨和青城派中有兩位英雄不幸在外給萬惡奸人暗害,慕容公子十分惋惜,他這番出門,便是去仔細(xì)查訪,找到兇手,殺了給秦大爺和司馬老爺報(bào)仇?!?/p>
秦家寨和青城派眾人聽她這番話,自是說秦伯起和司馬衛(wèi)二人決不是慕容復(fù)殺的,否則這小姑娘不會說兇手是“萬惡奸人”,而慕容復(fù)又哪有出去“追兇”之理?雖然這個伶牙利齒的小姑娘說話未必可靠,但她畢竟是慕容家的人,言語中又捧了秦家寨和青城派,眾人心頭的氣也平了不少。
只聽阿朱又道:“慕容公子又吩咐了,倘若秦家寨和青城派的好朋友們受了奸人挑撥,誤會我姑蘇慕容家而前來查問,我們務(wù)須好好招待,同仇敵愾,攜手對付敵人。如若我們遭到危難,也當(dāng)不顧姑蘇慕容家的名頭,直接向姚寨主和司馬掌門求援,他兩位慷慨豪邁,一定肯施援手。這位包三爺,武功是很高的,不過性子太過直爽,我們自己人也常常給他得罪了。但他為人面惡心慈,心里對誰也沒有惡意。大家知道他脾氣,也從來不會當(dāng)真計(jì)較。他自己知道對不住,心里抱歉,以后只有對我們更加好些。”
包三先生知她是給自己打圓場,心想當(dāng)以慕容家的大業(yè)為重,便即雙手抱拳,說道:“兄弟包不同,得罪了好朋友,請大家原諒。否則我家公子回來,定必怪罪!”說著連連拱手。廳上群豪紛紛回禮,臉色登時(shí)平和。
王語嫣跟著說道:“五虎斷門刀六十四招,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都是極高明的招數(shù),傳承時(shí)日久了,如有缺失不全之處,小妹定當(dāng)提出來向各位請教,大伙兒截長補(bǔ)短,相互切磋,歸于完美,豈不是好?”
秦家寨和青城派群豪一齊鼓掌叫好,知她這么說,是答允將兩派招式中的不足之處,傾囊以授,一一補(bǔ)足,什么“請教”、“切磋”云云,那是顧全了兩派面子。姚伯當(dāng)和司馬林本來深以本派武功中招式有缺為憾,企盼能請得王語嫣跟自己回去,但一來她未必肯教,二來包不同既到,再也沒法強(qiáng)邀硬請,這時(shí)聽她這么說,多年心愿一旦得償,盡皆大喜過望。
司馬林與姜孟兩位師叔低聲商議了幾句,便走到包不同跟前,雙手接過小旗,躬身說道:“青城一派今后謹(jǐn)奉慕容氏號令,請包三先生多賜指教。供奉禮敬,籌備后便即送上?!?/p>
包不同神色立變,遞過小旗,恭謹(jǐn)還禮,說道:“司馬掌門,以后咱們是一家人了。適才得罪,兄弟多有不是,這里誠懇謝過?!彼抉R林道:“不敢!”與本派諸人一齊躬身道別。王語嫣道:“司馬掌門,貴派武功上的招數(shù),小女子日后必向你討教。”司馬林道:“靜候王姑娘指點(diǎn)?!背鲩T而去,諸保昆等都跟了出去。
包不同側(cè)過了頭,向姚伯當(dāng)橫看豎看,不發(fā)一言。秦家寨群盜適才以單刀飛擲司馬林,手中兵刃都被包不同接了下去,堆在足邊,眼見他對姚伯當(dāng)神情又顯輕侮,均起了一拚之心,但人人赤手空拳,卻如老虎沒了爪牙。
包不同哈哈一笑,右足連踢,每一腳都踢在刀柄之上,十余柄單刀紛紛飛起,向秦家寨群盜擲了過去,去勢甚緩。群豪隨手接過,刀一入手,便是一怔,接這柄刀實(shí)在方便之至,顯是對方故意送到自己面前,跟著不能不想到,他能令自己如此方便接刀,自也能令自己接刀異常困難,甚至刀尖轉(zhuǎn)向,插入了自己身子,也毫不為奇。人人手握刀柄,神色均極狼狽。
姚伯當(dāng)走上一步,丟單刀在地,抱拳說道:“包三先生于姚伯當(dāng)有救命之恩,在下這條性命是閣下所賜。秦家寨小小山寨,如蒙‘姑蘇慕容’肯予收錄,不勝榮幸之至,今后自當(dāng)惟命是從,恪遵不敢有違。”說著又走上一步。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好極,好極!”左手拿出一面黑緞小旗,交在他手里。姚伯當(dāng)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高舉過頂,轉(zhuǎn)身向群盜說道:“眾位兄弟,咱們秦家寨今后齊奉慕容氏號令,忠心不二,生死不諭。哪一位不愿意的,大可退出秦家寨去,姚伯當(dāng)不敢勉強(qiáng),今后不當(dāng)你是朋友,也不當(dāng)你是對頭,陽關(guān)大道,獨(dú)木小橋,各走各的便了?!比罕I轟然說道:“我們一同追隨姚大哥,此后遵奉姑蘇慕容氏號令,決無異心!”
包不同笑道:“好極,好極!兄弟言行無禮,做事不當(dāng),得罪了好朋友。今后大家是一家人,請各位原諒擔(dān)代?!闭f著抱拳團(tuán)團(tuán)作揖。群盜轟笑還禮。
姚伯當(dāng)向王語嫣道:“王姑娘,姚伯當(dāng)請客,請足十年。不論哪一天你有興致,跟慕容公子、包三先生,以及這里各位小姐相公,來到云州,姚伯當(dāng)自當(dāng)竭誠招待。恭候各位大駕?!蓖跽Z嫣笑道:“多謝姚寨主好意!自當(dāng)前來向各位請教?!币Σ?dāng)躬身告辭,率眾而去,臨去時(shí)放下一大包銀兩,打賞下人。
包不同向段譽(yù)端詳多時(shí),捉摸不透他是何等樣人,問王語嫣道:“這人是什么路數(shù)?要不要叫他滾出去?”
王語嫣道:“我和阿朱、阿碧都給家里的嚴(yán)媽媽捉住了,處境危急,幸蒙這位段公子相救。再說,他知道玄悲和尚給人以‘大韋陀杵’打死的情形,咱們可以向他問問?!卑煌溃骸斑@么說,你是要他留著了?”王語嫣道:“不錯。”包不同微笑道:“你不怕我慕容兄弟喝醋?”王語嫣睜著大大的眼睛,道:“什么喝醋?”包不同指著段譽(yù)道:“這人油頭粉臉,油腔滑調(diào),你可別上了他的當(dāng)?!蓖跽Z嫣仍是不解,問道:“我上了他什么當(dāng)?你說他會捏造少林派的訊息么?我想不會吧?!?/p>
包不同不再多說,向著段譽(yù)嘿嘿嘿地冷笑三聲,說道:“聽說少林寺玄悲和尚在大理給人用‘大韋陀杵’功夫打死了,又有一批糊涂混蛋賴在我們慕容氏頭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照實(shí)說來?!?/p>
段譽(yù)心中有氣,冷笑道:“你是審問囚犯不是?我若不說,你便要拷打我不是?”包不同一怔,不怒反笑,喃喃地道:“大膽小子,大膽小子!”突然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左臂,手上微一用力,段譽(yù)已痛入骨髓,大叫:“喂,你干什么?”
包不同道:“我是在審問囚犯,嚴(yán)刑拷打?!倍巫u(yù)任其自然,只當(dāng)這條手臂不是自己的,微笑道:“你只管拷打,我可不來理你了。”包不同手上加勁,只捏得段譽(yù)臂骨格格作響,如欲斷折。段譽(yù)強(qiáng)忍痛楚,只是不理。
阿碧忙道:“包三爺,這位段公子是我們救命恩人,他脾氣高傲得緊,你別傷他!”包不同點(diǎn)點(diǎn)頭,道:“很好,很好,脾氣高傲,那就合我‘非也非也’的胃口?!闭f著緩緩放開了段譽(yù)手臂。
阿朱笑道:“說到胃口,大家也都餓了。老顧,老顧!”提高嗓子叫了幾聲。老顧從側(cè)門中探頭進(jìn)來,見姚伯當(dāng)、司馬林等一干人已去,歡天喜地地走進(jìn)廳來。阿朱道:“你先去刷一次牙,洗兩次臉,再洗三次手,然后給我們弄點(diǎn)精致的小菜。有一點(diǎn)兒不干凈,包三爺定要跟你過不去?!崩项櫸⑿c(diǎn)頭,連說:“包你干凈,包你干凈!”
聽香水榭中的婢仆在一間花廳中設(shè)了筵席。阿朱請包不同坐了首座,段譽(yù)坐了次位,王語嫣坐第三位,阿碧和她自己在下首相陪。
王語嫣沒等斟酒,便問:“三哥,他……他……”
包不同向段譽(yù)白了一眼,說道:“王姑娘,這里有外人在座,有些事情是說不得的。這人也不知是什么來歷,油頭粉臉的小白臉,我向來信不過……”
段譽(yù)聽得氣往上沖,霍地站起,便欲離座而去。他一向不喜炫耀自己身份,若吐露自己是大理國鎮(zhèn)南王世子,包不同縱不重視他是王子貴胄,然大理段氏是當(dāng)世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段氏子弟自非平常之輩。可是他雅不欲憑“大理段家”之名而受人尊重。
阿碧忙道:“段公子你勿要生氣,我們包三爺?shù)钠饽?,向來是這樣的,一定要跟人家頂撞幾句,才吃得落飯。他說話如果不得罪人,日頭從西天出來了。你請坐!”
段譽(yù)向王語嫣瞧去,見她臉色似乎也要自己坐下,雖然不能十分確定,終究舍不得不跟她同席,于是又坐了下來,說道:“包三先生說我油頭粉臉,靠不住得很。你們的慕容公子呢,相貌跟包三先生差不多嗎?”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這句話問得好。我們公子爺比段兄可英俊得多了……”王語嫣聽了這話,登時(shí)容光煥發(fā),似乎要打從心底里笑出來。只聽包不同續(xù)道:“……我們公子爺?shù)南嗝灿獠?,雖然俊美,跟段兄的膿包之美可大不相同,大不相同!至于區(qū)區(qū)在下,則是英而不俊,一般的英氣勃勃,卻是丑陋異常,可稱英丑?!倍巫u(yù)等都笑了起來。
包不同喝了一杯酒,說道:“公子派我去福建路辦一件事,那是暗中給少林派幫一個大忙,至于辦什么事,要等這位段兄走了之后才可以說。我們既要跟少林派交朋友,那就決不會隨便去殺少林寺的和尚,何況公子爺從來沒去過大理。‘姑蘇慕容’武功雖高,于萬里外發(fā)出‘大韋陀杵’拳力取人性命的本事,只怕還沒練成。”
段譽(yù)點(diǎn)頭道:“包兄此言倒也有理。”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段譽(yù)一怔,心想:“我說你的話有理,怎地你反說不對?”只聽包不同道:“并不是我的話說得有理,而是實(shí)情如此。段兄只說我的話有理,倒似實(shí)情未必如此,只不過我能言善道,說得有理而已。你這話可就大大不對了?!倍巫u(yù)微笑不語,心想也不必跟他多辯。
包不同道:“我昨天回到蘇州,遇到了風(fēng)四弟,哥兒倆一琢磨,定是有什么王八羔子跟‘姑蘇慕容’過不去,暗中傷人,讓人家把這些賬都寫在‘姑蘇慕容’的賬上。本來嘛,在江湖上宣揚(yáng)‘姑蘇慕容’的名頭,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再加上有架可打,何樂而不為?”阿朱笑道:“四爺一定開心得不得了,那正是求之不得?!卑煌瑩u頭道:“非也,非也!四弟要打架,如何會求之不得?他是無求而不自得,走遍天下,到處有架打的?!?/p>
段譽(yù)見他對阿朱的話也要駁斥,才相信阿碧先前的話不錯,此人果然以頂撞旁人為樂。
王語嫣道:“你跟風(fēng)四哥琢磨出來什么沒有?是誰暗中在跟咱們過不去?”包不同道:“第一,不會是少林派,他們不會殺自己的大和尚。第二,不會是丐幫,因?yàn)樗麄兊母睅椭黢R大元給人用‘鎖喉功’殺了?!i喉功’是馬大元的成名絕技。殺馬大元沒什么大不了,用‘鎖喉功’殺馬大元,當(dāng)然是要嫁禍于‘姑蘇慕容’?!倍巫u(yù)點(diǎn)了點(diǎn)頭。包不同道:“段兄,你連連點(diǎn)頭,心中定是說,我這幾句話倒也有理?!?/p>
段譽(yù)道:“非也,非也!第一,我只不這點(diǎn)了一點(diǎn)頭,而非連連點(diǎn)頭。第二,那是實(shí)情如此,而非單指包兄說得有理?!?/p>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你學(xué)了我的腔調(diào),這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法,你想投入‘姑蘇慕容’麾下嗎?用意何在?是看中了我的阿碧小妹子嗎?”
阿碧登時(shí)滿臉通紅,嗔道:“三爺,你又來瞎三話四了,我可嘸沒得罪你啊?!卑煌溃骸胺且?,非也!人家看中你,那是因?yàn)槟銣厝峥蓯?。我這樣說,為了你沒得罪我。要是你得罪我,我就說你看中人家小白臉,人家小白臉卻看不中你。”阿碧更加窘了。阿朱道:“三爺,你別欺侮我阿碧妹子。你現(xiàn)欺侮她,下次我去欺侮你的靚靚?!?/p>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我女兒閨名包不靚,你叫她靚靚,那是捧她的場,不是欺侮她。阿碧妹子,我不敢欺侮你了。”似乎人家威脅要欺侮他女兒,他倒真有點(diǎn)忌憚。
他轉(zhuǎn)頭向王語嫣道:“到底是誰在跟咱們過不去,遲早會打聽出來的。風(fēng)四弟也是剛從江西回來,詳情不大清楚。我們哥兒倆便同上青云莊去。鄧大嫂說得到訊息,丐幫大批好手來到江南,多半是要跟咱們過不去。四弟立時(shí)便要去打架,好容易給大嫂勸住了?!卑⒅煳⑿Φ溃骸爱吘勾笊┯斜臼拢尤粍竦米∷臓?,叫他別去打架。”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是大嫂有本事,而是她言語有理。大嫂說道:‘公子爺?shù)拇笫聻橹?,不可多樹?qiáng)敵?!?/p>
他說了這句話,王語嫣、阿朱、阿碧三人對望了一眼,臉色都很鄭重。
段譽(yù)假裝沒注意,夾起一筷薺菜炒雞片送入口中,說道:“老顧的手段倒也不錯,但比阿朱姊姊、阿碧姊姊,畢竟還差著老遠(yuǎn)?!卑⒈涛⑿Φ溃骸袄项櫉吮劝⒅彀㈡⒉铧c(diǎn),比我可好得多了?!卑煌溃骸胺且玻且?!你兩個各有各的好。”阿朱笑道:“三爺,今日小妹不能親自下廚給你做菜,下次你駕臨時(shí)補(bǔ)數(shù)……”
剛說了這句話,忽然間空中傳來叮鈴、叮鈴兩響清脆的銀鈴之聲。
阿朱、阿碧齊道:“二爺有訊息捎來?!倍穗x席走到檐前,抬起頭來,只見一頭白鴿在空中打了個圈子,撲將下來,停在阿朱手中。阿碧伸過手去,解下縛在鴿子腿上的一個小竹筒,倒出一張紙箋來。包不同走上前去,夾手搶過,看了幾眼,說道:“既是如此,咱們快去!”向王語嫣道:“喂,你去不去?”
王語嫣問道:“去哪里?有什么事?”
包不同一揚(yáng)手中的紙箋道:“二哥有信來,說西夏國‘一品堂’有大批好手突然來到江南,不知是何用意,要我?guī)⒅?、阿碧兩位妹子去查查?!?/p>
王語嫣道:“我自然跟你們一起去。西夏‘一品堂’的人,也要跟咱們?yōu)殡y嗎?對頭可越來越多了?!闭f著微微皺眉。
包不同道:“也未必是對頭,不過他們來到江南,總不會是為了游山玩水,燒香拜佛。好久沒遇上高手了,又是丐幫,又是西夏‘一品堂’,嘿嘿,這一次可熱鬧了?!闭f著眉飛色舞,顯然頗以得能參與大戰(zhàn)為喜。
王語嫣走近身去,要瞧瞧信上還寫些什么。包不同將信遞了給她。王語嫣見信上寫了七八行字,字跡清雅,頗有勁力,雖然每一個字都識得,但全然不成文理。她讀過的書著實(shí)不少,這般文字卻第一次見到,皺眉道:“那是什么?”
阿朱微笑道:“這是公冶二爺想出來的古怪玩意,是從詩韻和切音中變化出來的,平聲字讀作入聲,入聲字讀作上聲,一東的當(dāng)做三江,如此掉來掉去。我們瞧慣了,便知信中之意,在外人看來,那是全然的不知所云?!?/p>
阿碧見王語嫣聽到“外人”兩字,臉上微有不豫之色,忙道:“王姑娘又勿是外人。王姑娘,你如要知道,待會我跟你說便是了。”王語嫣登現(xiàn)喜色。
包不同道:“早就聽說西夏‘一品堂’搜羅的好手著實(shí)不少,中原西域什么門派的人都有,有王姑娘同去,只消看得幾眼,就清楚了他們的底細(xì)。這件事了結(jié)之后,咱們便去河南,跟公子爺會齊?!?/p>
王語嫣大喜,拍手叫道:“好極,好極,我也去!”
阿碧道:“咱們盡快辦好這里的事,趕去河南,不要公子爺卻又回來,路上錯過了。還有那個吐蕃和尚,不知在我那邊掏亂得怎么樣了?”包不同道:“公冶二嫂已派人去查過,那和尚已經(jīng)走了。你放心,下次三哥再幫你打這和尚?!倍巫u(yù)心道:“三哥是說什么也打不過和尚的。和尚不打你三哥,你三哥就該謝天謝地了?!?/p>
阿碧道:“多謝三爺!”包不同道:“非也,非也!鄧大哥、公冶二哥、我包三哥、風(fēng)四弟、你們阿朱五妹、阿碧六妹,咱六個在慕容家一殿為臣,同生共死,你們該當(dāng)稱我為三哥,不可再什么‘爺’不‘爺’的了。除非你們不想認(rèn)我這個哥哥!”阿朱、阿碧齊聲道:“是,三哥!”三人同聲大笑。
包不同又道:“就只怕王姑娘跟著咱們,王夫人下次見到我,非狠狠罵我一頓不可……”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向段譽(yù)道:“你老是在旁聽著,我說話可有多不痛快!姓段的,你這就請便吧。我們談?wù)撟约旱氖拢坪醪槐匾銇砑由弦浑p耳朵、一張嘴巴。我們?nèi)ジ思冶任?,也不必要你觀戰(zhàn)喝彩?!?/p>
段譽(yù)明知在這里旁聽,不免惹人之厭,這時(shí)包不同更公然逐客,而且言語十分無禮,雖對王語嫣戀戀不舍,總不能老著臉皮硬留下來,只得一狠心,站起身來,說道:“王姑娘,阿朱、阿碧兩位姑娘,在下這便告辭,后會有期。”
王語嫣道:“半夜三更的,你到哪里去?太湖中的水道你又不熟,不如今晚在這兒歇宿一宵,明日再走不遲?!?/p>
段譽(yù)聽她言語中雖是留客,但神思不屬,顯然一顆心早飛到了慕容公子身畔,不由得又惱怒,又沒趣。他是皇室世子,自幼任性,雖然最近經(jīng)歷了不少驚險(xiǎn)折磨,卻從未受過這般奚落冷遇,當(dāng)即說道:“今天走,明天走,那也沒多大分別,告辭了。”
阿朱道:“既是如此,我派人送你出湖便是?!?/p>
段譽(yù)見阿朱也不堅(jiān)留,更加不快,尋思:“那慕容公子到底有什么了不起?人人都當(dāng)他是天上鳳凰一般。什么少林派、丐幫、西夏‘一品堂’,他們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只盼望盡快去和慕容公子相會?!北愕溃骸耙膊挥昧耍阒豁毥栉乙淮粯?,我自己會劃出去的。”
阿碧沉吟道:“你不認(rèn)得湖中水道,恐怕不大好吧。小心別又撞上那個和尚。還是我送你一程。要是我跟你在一起,只須在湖里轉(zhuǎn)幾個彎,就撇下他啦!”
段譽(yù)氣憤憤地道:“你們還是趕緊去和慕容公子相會為是。我再撞上和尚,最多也不過給他燒了。我又不是你們的表哥表弟、公子少爺,何勞關(guān)懷?”說著大踏步便走出廳門。只聽包不同道:“那吐蕃和尚不知是什么來歷,也得查個明白?!蓖跽Z嫣道:“表哥多半知道的,只要見到了他……”
阿朱和阿碧送段譽(yù)出去。阿碧道:“段公子,將來你和我們公子爺見了面,說不定能結(jié)成好朋友呢。我們公子爺是挺愛結(jié)交朋友的?!倍巫u(yù)冷笑道:“這個我可高攀不上?!卑⒈搪犓Z聲中頗含氣憤,很感奇怪,問道:“段公子,你為什么不高興?可是我們相待太過簡慢么?包三哥向來是這般脾氣,段公子不必太過介意。我和阿朱阿姊跟你賠罪啦。”說著行下禮去,阿朱笑嘻嘻地跟著行禮。
段譽(yù)還了一揖,揚(yáng)長便走,快步走到水邊,踏入一艘小船,扳槳將船蕩開,駛?cè)牒?。只覺胸中郁悶難當(dāng),到底為了什么原因,自己卻也說不上來,只知再在岸上待得片時(shí),說不定便要失態(tài),甚至是淚水奪眶而出。但扳槳劃得幾下,小船只團(tuán)團(tuán)打轉(zhuǎn),便像昨日鳩摩智那樣,說什么也沒法將船劃得離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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