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梭芯全自動繞線機視頻(全自動梭芯繞線機)

那年非典后,曾經(jīng)歷過這樣的職場


珠海,南坪職工運動會

一 職場新小伙

吳東使勁屏住呼吸,他似乎正在地道中躲避鬼子掃蕩。鬼子在施放毒氣了。他終于憋不住大吸了一口氣,卻被熏得睜開了眼睛,眼前竟然出現(xiàn)了租住民房的漆黑空間。

原來是在做夢!2004年的珠海哪會有“鬼子”?他很快發(fā)現(xiàn)那神秘的“毒氣”是另一張床上、正頂著自己的頭的祁飛的臭腳散發(fā)出來的。

這間十平米的出租屋內(nèi),垂直擺著兩張上下鋪床,一張小木桌,角上還隔出了個一平米多的、帶淋浴的袖珍衛(wèi)生間。四個租住者都擁有差不多輪船上大副級的空間。緊湊實用的布置展現(xiàn)著房東的智慧。

吳東氣憤地把枕頭移到了床的另一端,他太需要繼續(xù)睡覺了??沙魵馊孕煨煜蛩h來。他在心里無奈地罵著,但實在太倦,不一會,卻又在“臭煙繚繞”中再次入睡。

等到出租屋外面的嘈雜越來越響,在關(guān)鍵時刻,吳東猛然驚醒,趕忙看了下手機上的時間,離上班只剩下了十多分鐘!而同租房客有兩人早已不見。他慌忙跳下床,懷著昨晚的深仇大恨,對著還在酣睡的祁飛屁股上狠擊了一掌。隨即自己趕緊用一分多鐘就完成了洗漱,然后飛奔下樓。

在通往位于南坪開發(fā)區(qū)的工廠的沿街兩邊,是一個接一個的、賣早點的小攤販。吳東一邊飛跑,一邊在褲袋里摸索著零錢。就像個接力選手一樣,他在路過一個小攤時,熟練地、不停腳地把錢放在那人的攤位上,順勢擰起一袋盛好的早點,繼續(xù)全速跑去。

步行街夜景(來源網(wǎng)絡(luò))

他運氣好,在最后幾十秒鐘,進了工廠的門,這下可以松口氣了。回頭看去,祁飛正在擁擠的人叢中、也勝利地在最后一秒拼搏擠進了門,開始大喘著氣,卻一臉滿是喜悅。

人事部那位人稱“馬大腳”的經(jīng)理馬菁菁——據(jù)說是老板的姨妹——此刻已準時地出現(xiàn)在了廠門口。她背著手、瞪著眼怒視那些“差一腳”的工人。馬大腳不愧是這個公司的管理文化的象征。她電腦上的軟件會根據(jù)打卡的信息,準確地將遲到者的遲到時間和次數(shù)劃分為10元、扣20元、扣一天全額、魷魚除名……等不同類別。

在她的身后正對大門的墻邊,是公司文化的另一象征、一個五彩斑斕的、在從不熄滅的香火中供奉著的關(guān)公瓷像。

又是新的、雷同的一天了。吳東和技術(shù)部的七八個人都在大辦公室前的走道上,挺起胸、整齊站成一橫排。技術(shù)部代經(jīng)理倪衛(wèi)軍像黃埔軍校的教官一樣,對著眼前這群身著白領(lǐng)工作服的下屬扯直喉嚨高喊道:“大家早!”

吳東立即機械地隨著大家有節(jié)奏地高聲應(yīng)答:“團結(jié)進取,永遠創(chuàng)新!”

這是公司的“警句格言”,據(jù)說是“浩明電機”老板徐威的語錄。一年來,吳東已跳過三次槽,他知道每個公司都有不同的口號,是進公司門就要背熟的,幸好這些句子都不長。他聽祁飛說過,他以前的那個公司警句長達二十多字,太難背,成為他跳槽的重要原因之一。

喊過了,也就好像宣了誓一樣。盡管幾乎沒人把這當回事,倪衛(wèi)軍卻似乎是有些許激動的。然后,大約十來分鐘,是他充分體味職務(wù)的權(quán)威感和成就感的時候。他依個詢問每個下屬工作的進度,問到誰,誰就自動立正,以高昂的聲音、響亮而簡略地匯報。同時倪衛(wèi)軍會迅速表個態(tài),或鼓勵、或批評、或指示。當然他的自我感覺都是畫龍點睛。接著他會當場給對象下達新任務(wù)。聽者不管是否同意,都會大聲地重復(fù)一遍。

“差一點就要回答‘哈以’了?”吳東心里想笑,而每次大聲重述時,他心里都會出現(xiàn)過世的蔣委員長老人家的神貌。

然后就解散回各自辦公桌了。這工廠的一樓是沖床和機械加工,二樓是裝配線,技術(shù)部也在這層,就在寬大的生產(chǎn)車間的盡頭上,用半人高塑料板壁墻隔出辦公室范圍,與裝配車間互相一目了然。此時他開始和大部分同僚一樣,借著電腦屏幕的掩護,大口偷吃早餐。吃完后,借了解生產(chǎn)情況和現(xiàn)場服務(wù),例行公事般去裝配車間走一圈,順便把一早沒能來得及上的廁所上了。

幾千平方米的車間內(nèi),攔腰分成兩大塊、每塊四列、組成八條流水線。廣東人把這叫做八條“拉”。每條“拉”都有一位“拉長”。裝配拉上,幾十個工人(一大半是女工)坐在皮帶運輸機的兩側(cè),穿著統(tǒng)一的印有“浩明電機”字樣的淺藍色上衣套衫,每個人對傳送到面前的工件重復(fù)一個規(guī)定的工位動作。據(jù)說這是“福特”的“標準生產(chǎn)”模式。流水線上的任何復(fù)雜技術(shù)都分解為一個個簡單的工位動作,既不須下功夫培訓(xùn),也無需擔心工人跳槽引起崗位空缺。而稍有技術(shù)含量需培訓(xùn)上崗的東西,包括機械繞線、手工嵌線和絕緣處理等,都放在了工廠的三樓。四樓則是庫房和行政科室。

流水線“拉”

股份制“洪泰電器”下屬的“浩明電機”,是專為出口小型家用電器——例如食物處理機、電風扇、豆?jié){機、吸塵器等等——生產(chǎn)配套微電機、控制電器及配件的分公司。吳東選擇到這里應(yīng)聘,除了試用期工資二千、高于他一年多來去過的任何一家公司外,最主要的是,這是家試用期滿可以簽署勞務(wù)合同的,在打工者們心中是“有規(guī)矩”的企業(yè)。加上工作內(nèi)容也比較符合他的專業(yè)。須知那幾年,他這個年齡的大學畢業(yè)生都心知肚明,在求職中,所謂“專業(yè)對口”幾乎是奢想。

大多數(shù)在工科大學學的東西,幾乎只剩了電腦、識圖和算術(shù)是處處都有用武之地的。吳東甚至想過,照他的經(jīng)驗,教育的年限應(yīng)該可以縮短很多。倒是虧得爹媽給了自己一副好身體和不令人討厭的外表,在生存競爭中算是有了基本條件。至于什么社會關(guān)系、后臺、機遇……實在離他這樣的人太遙遠,他從沒去奢望過。


二 試用期

十幾年前,為了讓他和妹妹能繼續(xù)讀書,吳東的媽媽從遙遠的湖北來到珠江三角洲一家玩具廠打工。她每天被“自愿”地加班,工作十到十二個小時。一個月很難休息一天。這樣,每月可以有三百多元的收入。當時母親的“高薪”居然大大超過了他在鎮(zhèn)小學教書的父親。這消息在鄉(xiāng)鄰們的心中引起了震撼。那年,當她第一次懷揣三四千元“巨款”、在擁擠的火車上不吃、不喝、不拉地站了二十個小時、蓬頭垢面地回到老家時,聞風趕到他們家來的鄉(xiāng)親們竟擠滿了院子,仿佛是為了親眼一見從外洋歸國的富婆。

第二年,母親再次南下時,身后竟跟來了十幾個從十五歲到四十多歲的同鄉(xiāng)女人。

吳東沒有讓母親失望。當母親的頭發(fā)漸漸變成灰色,他也帶著母傳的責任心和不錯的成績從工科大學畢業(yè)了。現(xiàn)在他想從母親手中接下接力棒,為還在讀大二的妹妹提供生活費。按道理母親也該可以休息下了。他們家出了兩個大學生,全村人誰不羨慕母親呢?

兩個月前,吳東進公司試用時,正值技術(shù)部主管倪衛(wèi)軍面臨一塊難啃的骨頭。

那是為韓國的一款新式果汁機配套的電機,倪衛(wèi)軍曾發(fā)動技術(shù)部全體人員出方案,硬啃了一兩周,卻還是沒拿下來。看來民間諺語不靈,再多的“臭皮匠”,也是無法和諸葛亮相比的。眼看訂單要告吹,吳東來了。倪衛(wèi)軍這方面還是很老練的。他以漫不經(jīng)心的口氣,將此難題來“考”吳東,說若能完成,就將試用期縮短為一個月。

吳東兢兢業(yè)業(yè),挖掘自己的專業(yè)知識和大學實習所見,竟攻下了難關(guān),得以如愿進廠。而倪衛(wèi)軍借此功勞,由技術(shù)部“主管”升為了“代經(jīng)理”,工資也漲了幾百元。

吳東不知詳情,更不明白世界上本來就分為不同的人才,越是想通過技術(shù)過硬來證明自己的人,越是會陷于技術(shù)的牛角尖,再很難解脫的。而倪代經(jīng)理才是適應(yīng)這生存環(huán)境的“帥才”。

那時技術(shù)部還在一樓的兩間小室內(nèi)上班。幾天后,倪衛(wèi)軍給他一張工裝圖紙,要他到附近一個小機械廠看看加工情況,催催進度。

吳軍在開發(fā)區(qū)邊緣的簡易工棚中,找到了這個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小廠房。里面擺著電焊氧割和幾臺中小機床,五六個工人正在忙活。吳東說明來意后,那位董老板兼師傅說:“這……還沒開始加工啊,我……正要問你們呢:你這款工裝明明寫著‘永磁機裝配工具’,為什么夾頭用了鋼?那不被磁鐵住了么?還怎么能定位?”

吳剛一聽,知道這是明顯的低級錯誤。他不由得從心底佩服這位看來是老工人出身的老板。便答道:“您說的太對了,您看是該改成銅還是鋁?”

董老板道:“黃銅!可那價格就不同了呀!你們公司付錢又從來是不爽快的?!?/span>

吳東頓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只好請董老板稍等一下,自己打電話請示倪經(jīng)理。

董老板沒耐心等,自己忙著去燒電焊去了。電話那頭的倪衛(wèi)軍一聽就悟出,是自己的設(shè)計出了概念性錯誤的洋相。殺人滅口的念頭一掠而過后,他厲聲回道:“你不會自己想想辦法嗎?往灣仔那個方向,走一百米,那里有個廢品站,我們要的料子又不大,去找?guī)讐K合適的廢銅給他!”

吳東心里真不是味,廢品站去扒垃圾找出、買來,那么點東西,誰給你開發(fā)票?豈不是歸我這打工仔墊錢?但一想到“試用期”三個字的分量,只好忍下這口氣。

他問董老板:“那邊是不是有個廢品收購站?”

董老板嘆了口氣,“算了,你呀,真是個老實伢!這點銅,我?guī)湍阏宜懔?。唉呀,是兩套?還要乘二?。√澚?、虧了!哎,我都說出去的話,算了?!?/span>

吳東松了口氣,說“真謝謝您了,我看您也不容易。”

董老板苦笑道:“這年頭,我們‘下崗的’出來闖,有哪個容易?去年這邊鬧‘非典’,這個店的老板怕傳染,讓我承包。我還不是看價錢低,硬著腦袋接下來了。還虧了是流行病不找我,不然哪來這機會?你莫喊我老板,我也是打工的??!”

吳東笑著附和了一下,一邊回想著非典時珠海的恐怖氣氛,一邊在想,內(nèi)地那么多大機械廠,有些那么好的設(shè)備都混不下去,怎么到了珠三角,連這種小破廠都活計做不完?

他守在一邊看著董師傅派工、下料、示范、加工,一直到快下班時間才回廠去。告訴倪主管,再有一天就可以叫人來提貨了。

他滿以為任務(wù)完成得不錯,殊不知自己已犯了大忌:改了主管的圖紙不說,發(fā)現(xiàn)他出洋相的低等錯誤,不等于打上司的臉嗎?

吳東真是太缺少涉世經(jīng)驗了,正確的做法是:自己裝作不懂,找個無人的地方私下向倪主管“請教”,讓人家“自行處理”,還要裝得“恍然大悟、受益不淺”才是呀!

倪衛(wèi)軍還真被絆動了神經(jīng),恨不得馬上把吳東“開”了,只苦一時還找不到合適理由。他其實是從不缺辦法讓下屬“主動辭工”的,但看在現(xiàn)在開發(fā)任務(wù)太緊,手上實在缺人,而近一個月來老技術(shù)人員又走了兩個,只好暫時算了吧!何況這小子年輕,好駕馭,專業(yè)基礎(chǔ)也比一般年輕人好。

吳東漸漸發(fā)現(xiàn),倪衛(wèi)軍見了自己就沒有好氣,卻沒有想到原因。

以后又因一次遲到,被馬大腳和倪主管聯(lián)合訓(xùn)斥了一次。不久后,他發(fā)現(xiàn)“小鞋”不斷來了。先是突然說公司電腦不夠用,他的首先被征用,需畫圖時只能使用公用電腦。吳東自我安慰這出于偶然,接受了安排。但不久技術(shù)部從一樓搬到二樓新房間時,倪衛(wèi)軍竟堅持說辦公室地方不夠,將“試用期”的吳東和另兩個女生(其中一個是資料員柯莉莉)仍然留在一樓走廊邊的那間沒有窗子的陰暗小屋里辦公,活像是“另冊”。


三 小猴子亮了一下

柯莉莉大約是比吳東在職場的經(jīng)驗多,看得出吳東在“受夾”,在一次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小聲對他說:“試用期還沒滿吧?看來你該找個后路才是喲!”

吳東當然也覺察到了倪主任的有意歧視。二樓新隔出的辦公室大得很,故意不要他去,意思不就是他還不夠格嗎?而回想自己每次任務(wù)都完成得很好,心里不禁躍動跳槽的念頭。

“看來你還忍得,告訴你,先把試用期工資拿到手!家里指望你寄錢是吧?”柯莉莉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結(jié)。

是的!他立即想到了母親和妹妹,便不做聲將一口氣吞了下去。這家伙莫不是故意想逼自己辭工!就因為自己發(fā)現(xiàn)他的“露底”錯誤?算了吧,不上這個當!如果試用期跳槽,分文都拿不到!自己無論如何必須熬到月底!但他也不得不想到,既然得罪了頂頭上司,在這個公司再難得有出頭的機會,跳槽是遲早的事。

又過了幾天,公司請來幾位道士,要在供奉的關(guān)老爺臺前做道場、為圣像“開光”,還要念一些重要的、發(fā)財必須的經(jīng)文,據(jù)說這對企業(yè)的發(fā)達至關(guān)重要。

馬大腳專門跑來通知吳東,因他“屬猴”,必須回避!讓他與另幾個“猴幫”到四樓去幫忙整理倉庫。

吳東不知道這些忌諱是來自什么典故,聽“猴友”說,可能是孫悟空當年和道教結(jié)了仇,殃及到他們這些“微猴”。他不禁覺得好笑,反而慶幸可以不去忍受那些自己從不相信的折騰。

他順從地到四樓,很勤快地幫忙著整理東西。一直到快下班時,他竟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絕緣漆、溶劑等化工易燃品竟然就大大咧咧放在這材料大庫里。

這太違規(guī)了,極不安全!他忍不住問庫工,誰是負責倉庫的供應(yīng)部經(jīng)理。

一位中年的男人不知從哪里出現(xiàn)走了過來,問道:“你是什么人?”

吳東不知該怎么往下說了,看來是要先確定他的身份有沒“資格”說活,但總不能回答“屬猴的”吧!他微笑了一下,說道:“是這樣,師傅,這些都是易燃易爆化工品,這樣一起存放很不安全。還有,這些絕緣漆不在低溫下保存,就容易老化,會影響電機質(zhì)量的?!?/span>

男人皺起眉頭了:“你說的都對,但是在給我出難題、懂嗎?我哪來那樣的條件和地方?。课覀円恢倍歼@樣放的。至于安全,公司不是請道士作了法嗎?”

吳東不敢多說了,差點就說出:“那能管用?”但他及時咽下去了這句話。這時從貨架后面忽然閃出來一個人:“你叫什么名字?哪個部的?”

吳東吃驚認出:是分公司老板徐威。

“我叫吳東,技術(shù)部、新來的?!眳菛|幾乎窒息,想自己這下飯碗馬上就要砸了。

“喔?!崩习逋nD了叫吳東感到漫長的十來秒鐘,“你看我這廠房就這條件,你想堆在哪里好呢?”

吳東差點噎住了,但他腦中忽然掠過了自己對開發(fā)區(qū)的整體印象。便回答道:“我看到開發(fā)區(qū)角落上有專門的化工品庫房,可不可以去租個地方存放?。俊?/span>

“嗯!”徐威居然答了一聲,卻徑直下樓走了。

吳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說對了,還是闖了禍。

下班時吳東遇到祁飛,聽他說馬大腳通知了,今天做了道場,老板圖吉利,打算請所有管理人員和技術(shù)人員到灣仔“漁人碼頭”吃海鮮

灣仔海鮮街一角

吳東差點歡呼出來。他早就聽聞了那個美食碼頭,準備無論如何要找機會去饕餮享受一回的。灣仔的海鮮市場在珠三角都是頂尖有名的。在一里多長的小街上擺滿海鮮攤,從鮮活的貝、蚌、蝦到生猛的石辬魚、海蟹、生蠔……應(yīng)有盡有,游人如逛街買菜一般,遇到喜歡的隨意點買時,就會有餐館(例如出名的“漁人碼頭”)跟過來,幫你選了一一提上,然后請你跟進去,不一會就按你的要求加工好了端上桌來。

吳東正在興奮想象,倪衛(wèi)軍卻從一旁側(cè)身走了過來,故意視線飛掠過他,向祁飛招呼道:“一起走啊、祁工!”他也許生怕吳東沒聽懂,又加了一句:“小吳自己回去吧,我們還要去聚餐!”

吳東一下就懂了,他這是在故意侮辱自己“沒資格去”。他幾乎想要回敬一句什么,“士可殺不可辱”?但他眼前立刻出現(xiàn)母親那擔憂的眼神和每次通話時失望的聲音。是的,自己兩個公司都沒有能久呆下去,至今還是沒有穩(wěn)定收入的“游民”,一頓海鮮算什么?便強忍了憤怒,什么也沒說出來。

人哪,要面對活生生的需要,“尊嚴”姑且放在一邊吧!當然要包括面對小人、承擔侮辱……他悵然地朝“家”慢慢走去,連晚飯都不想吃了。

手機在口袋里響了好幾次才感覺到。

“吳工,你在哪里?”居然是倪衛(wèi)軍的聲音。

這家伙還想要干什么?怎么不直呼“小吳”還叫出個“吳工”?

沒聽錯,的確是這位代經(jīng)理在說:“徐總專門問到你了,要你來吃飯,你真行?。∥覀兊牟宛^是……”

“對不起!”吳東立即猜出了倪衛(wèi)軍態(tài)度大變化的原因,他壓住突然涌起的興奮,打斷對方的話,平淡地說:“請謝謝徐總!我已經(jīng)吃過了?!?/span>

他得意地掛掉電話,比大吃一頓后還要高興地加大了腳步。


四 轉(zhuǎn)正

吳東的試用期到最后一周時,技術(shù)部又辭工了一位,倪衛(wèi)軍竟親自帶人來將吳東的辦公桌搬到了樓上,還將那位的電腦分給了他。

“你干了啥子事?好像轉(zhuǎn)運了?!笨吕蚶虻芍?,用四川口音問道。

“你說得好聽!”吳東用自己的湖北腔普通話笑著回答。畢竟這些天,除開祁飛和這個女孩,很少有人和他說話。他看著她善意地對自己點了點頭,竟掠過一絲不舍后離開了這個陰暗的資料室。

接下來的日子里,也真是由于有了吳東的加盟,技術(shù)部順利完成了好幾項開發(fā)任務(wù)。雖說都還是仿制和根據(jù)資料出方案的“打樣”,但畢竟是吳東展示專業(yè)特長的領(lǐng)域。經(jīng)常親臨現(xiàn)場的老板徐威也看出了個中端倪,心中暗喜,聲色不露地扣下了倪衛(wèi)軍的要求補充人員的報告。

吳東終于迎來“試用合格”的喜訊,工資定格為兩千二!

但人事部馬經(jīng)理在約談他時的解釋卻讓他不爽,每月若要全額工資發(fā)放,則要求當月工作的時數(shù)不低于三百小時!

三百小時?!當然就沒了星期天,每天還得工作十小時!這不公然無視勞動法嗎?

吳東忍不住反問道:“合同里沒寫這條?。俊?/span>

馬大腳斜視了他一眼,強硬地反駁道:“不增加工作時間、憑什么給你發(fā)比國營廠更高的工資呢?”

那為什么不將這寫進合同呢?吳東沒敢問出聲,卻一下無師自通地領(lǐng)悟了“潛規(guī)則”的妙處,寫進去不是明目張膽違反勞動法嗎?現(xiàn)在真成了“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了。

盡管工資沒有他期望的高,每日加班、沒有假日,還要迎逢心地陰暗的上司,但總算在一個相對較大的上市公司站住了腳,讓自己有了更多安全感。雖說比原先的小公司勞累,但自己的“階段性目標”已達到了。

他暫時沒有什么更高奢求,也沒有精力去想徐老板、倪經(jīng)理對他打什么算盤了。他越來越清楚,自己這個年齡、在眼前這個打工條件,就是定位在這個角色的。他腦子里掠過魯迅的文章,苦笑自己在“只愁沒有人來剝削”自己,現(xiàn)在總算“做穩(wěn)了奴隸”。唉!能夠保證妹妹的學費,能夠讓母親快點停止打工回到老家,不再為他擔心,就是他最大的滿足。

五 閃光

這天十點半鐘,吳東接到指令,到三樓異步電機生產(chǎn)車間現(xiàn)場“解決問題”。

同房的祁飛就是這個車間的工藝工程師。管理著異步電機四個“拉”。

幾百名青年男女全都低著頭,絲毫不去環(huán)顧周圍左右,各自飛快地用劃刀、壓腳等簡單工具幫助自己將線圈嵌入槽中。、

裝配車間一角

祁飛見他到來,第一句竟是埋怨:“你改了設(shè)計的這款,槽子太滿了,嵌線特別困難。我們最好的工人,原來一天可以出七八十件,個別的有一百多的,現(xiàn)在能下四五十件就不錯了?!彼麎旱土寺曇?,“他們都是計件的,都在罵你。”

吳東苦笑道:“沒有辦法??!現(xiàn)在硅鋼片漲價,老板要求把鐵心減去了差不多五分之一,電機這玩意,省鐵就要加銅,不然,就會燒掉的。”

祁飛搖頭:“反正……你倒是交了差,我和他們就肯定完不成任務(wù)了,你曉得,我的工資是和產(chǎn)量掛鉤的。”

吳東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上個月拿了三千八,比我高多了。況且,我還要到下個月才見得到我的工資呢!”

和很多公司一樣,這里采用“自愿將一個月工資押在公司的政策,并規(guī)定辭工要提前二十天申請。這樣,如果誰想要“炒公司”,就不得不考慮這筆可觀的損失。所以吳東除了試用期的那點工錢,實際上還沒拿到一分錢正規(guī)工資。

祁飛苦笑了一下,說:“你就光看到強盜吃肉,就沒有看到強盜挨打!等到了下半年,電扇電機的大單沒有了,我每個月就只能拿到最低‘保本工資’了。這幾個拉的工人要‘放假’放掉一大半,免得白給他們‘工作餐’。現(xiàn)在雖說辛苦點,還能進幾兩銀子。只是……晚上又睡不好,我們合租房里,不曉得是哪個,總是打鼾。公害!”

吳東忍不住真笑出聲來,頂?shù)溃骸拔覀兎坷??我們房間最大的公害是你的那雙腳,深度污染空氣!你能不能認真清洗、消毒一下?”

祁飛瞪了他一眼,卻忍不住掠過一笑。只見代經(jīng)理倪衛(wèi)軍匆匆跑了過來,對吳東道:“過去看看‘五拉’,阿桃說線繞不下去。她要不試繞出來,那邊就要停產(chǎn)了?!?/span>

吳東解釋道:“你是不是說的昨天打樣的那款食品機?不是我設(shè)計的?!?/span>

倪衛(wèi)軍不耐煩說道:“怎么說話了?那是誰的?都是公司的嘛!”

吳東知道那項目難度大,倪衛(wèi)軍親自帶了兩個人幾天都沒能拿下來,而在學校時,那類電機又講得太簡單。他還得找資料、找參考書看。但是在這種公司,你是不能說什么拿得下、什么拿不下來的。招你進廠,你就得全會全能,至少要力爭做到全會全能,否則,什么不測都可能發(fā)生。

三樓靠串激電機生產(chǎn)線的那一片,全部采用機械化甚至自動化生產(chǎn),從繞線、嵌線到浸漆都有專用機械,差不多是一人一機,每天生產(chǎn)兩萬多臺電機,擔負著工廠產(chǎn)值的很大分量。

吳東走到第五拉“拉長”阿桃的繞線機旁。輕輕喊了聲:“桃阿姨。”

阿桃名叫趙春桃,可能不小于五十歲了,是公司出了名的最有經(jīng)驗的繞線工。她年紀最大,干瘦,是名副其實的“黃臉婆”。大家都叫她阿桃,最甜的嘴巴也就呼她個“桃姐”。吳東禮貌的稱呼顯然打動了她,在這里,她早習慣自己只是一部會說話的機器。

吳東見她不說話,又說了一句:“桃阿姨,我是技術(shù)部的小吳?!?/span>

趙春桃臉上掠過了一絲微笑,說:“你看,線堆得這么高,實在繞不下去?!?/span>

吳東看了看,以他學校學的那點本事,還真不知道從何下手。他口吃了,說:“我、我……這不是我設(shè)計的,我還、還要重新‘打樣’試試?!?/span>

背后傳來車間主管雷鳴般的聲音:“第五拉,先停下來!換工件、改繞!阿桃呢?過來,領(lǐng)圖紙、領(lǐng)料!”

生產(chǎn)線“拉”

每天中午,公司供應(yīng)免費工作餐。就沖這,誰都會小心不讓自己被“炒”。民以食為天,留在公司就能活命。那些收入季節(jié)差別大的工人,特別是技術(shù)性強的熟練工種,馬大腳都會不時提醒他們這點“優(yōu)越性”,讓你“自愿”咬著牙簽下不跳槽的協(xié)議。生產(chǎn)淡季時,如果還讓你上班,雖說只能收入最低月工資450元(市里不久前公布最低工資漲到了560元,不過老板似乎并不忙于執(zhí)行),但不愁飯吃,總比失業(yè)強。

老板徐威就是高明。一個嵌線工人至少要半個月以上才能培養(yǎng)出基本技能,而且還不得不允許他們報廢一些銅線。而一個熟練的嵌線工則至少要三個月以上才練成。他們的速度,比一般剛上手的效率要高數(shù)倍到十倍。所以逢到淡季時,徐老板寧肯適當選擇些“長線產(chǎn)品”繼續(xù)少量做一些。比如說電風扇、空調(diào)電機等,哪怕賣不出當庫存,容忍它積壓幾個月。這樣保住生產(chǎn)工人中的精銳力量。用一頓兩三元的午餐,足夠讓那些連城里路都認不清的大部分農(nóng)民工依賴公司留下來。

飯廳坐著上千人,竟奇跡般地安靜。用一個不變的姿勢累了幾個小時的工人們,現(xiàn)在只有吃飽飯的需要。如果讓某位素質(zhì)教育家看到,一定會覺得這里的工人受過英國式的紳士訓(xùn)練。而讓某心理學家看到了,一定會感慨人的最基本欲望是食欲,而不是什么五種需求、十五種基本欲望等等。

菜是兩葷兩素的“經(jīng)濟餐”,據(jù)說是四元的標準。葷菜部分中,筷子夾到體積大的,一定是骨頭、魚頭和什么家禽的邊角料。每人還可以盛一碗“湯”,體現(xiàn)廣東特色。湯的主要成分當然是液體,如果穿游泳褲下到湯桶去,不準能撈點什么起來。工作餐最大的優(yōu)點是飯吃了還可以添,一大盆帶辣椒的咸菜也是不定量的,一次允許舀一勺(勺是公用的,規(guī)格相當于咖啡勺)。來自農(nóng)村的小伙子們,有了這,頓頓都能管飽。

下午如果“自愿加班”,過了21點,還有免費夜宵,一般是饅頭和咸菜、菜湯。結(jié)果一些女工們就全靠著這兩頓,早點不吃,中飯飽餐一頓,硬撐到晚上九點再吃。只要能上工,完全不花伙食錢。多省一個,就可以為家里多搌下一個。多么有保障而又有規(guī)律的生活!

吳東忙了一個下午,拿出了幾個方案,結(jié)果打樣試驗后,統(tǒng)統(tǒng)達不到要求。不是電機力量不夠、就是很快燒掉。而有點希望接近成功的方案、銅線就多得無法繞下,就算打樣過關(guān),也根本沒法批量生產(chǎn),更不消說成本了。

快下班時,連總經(jīng)理徐威都沉不住氣了,親自跑來打樣間候著(他和銷售部的辦公地點在市區(qū)總公司內(nèi),離這里有十來公里)。他既不鼓勵,也不責備,只是站在打樣工身后,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搞得滿屋烏煙瘴氣。盡管是老板吐出的煙,被動吸了也還是尼古丁。吳東頭都熏疼了。

直到過了晚上七點,加班的工人都上班好一陣了,寄予最后希望的兩個樣機仍然以失敗告終。

倪衛(wèi)軍懂得,趁老板在這里,現(xiàn)在是需要表現(xiàn)自己領(lǐng)導(dǎo)魄力的時候了。他大聲說:“我們大家發(fā)揚連續(xù)作戰(zhàn)作風,繼續(xù)攻關(guān),不拿下來,決不收兵!”盡管他的肚子也在咕咕直叫。

吳東恨不得叫苦了?,F(xiàn)在他已經(jīng)覺得很餓,還有已成定勢的腰酸背疼。況且,技術(shù)人員和工人不同,加班是沒有加班費的。

生產(chǎn)一線的工人一般都簽的計件合同,加班自然會增加收入,還撈兩個饅頭。所以大部分工人寧愿計件,辛苦點,多賺點。不過按這個計件工資規(guī)則,就“自愿”放棄了最低工資線。如果遇到?jīng)]有任務(wù)就“放假”了,完全沒了收入。遇到假節(jié)日,哪怕國家明確規(guī)定的“假節(jié)日加班兩倍工資”、“三倍工資”,一概靠邊、免談,計件照常,美曰“多勞多得”。而技術(shù)人員和非計件工種雖可以旱澇保收,但是除了通知你加班時,可按最低工資額領(lǐng)取加班費(四小時以上才算半天,不足四小時沒有),收入居然還無法達到一線計件工水平。

吳東不知道該如何響應(yīng),技術(shù)難關(guān)又不是靠苦干就能拿下的。這時忽然聽到徐威老板說了:“我看今天不用搞了。你回去,慢慢總結(jié)一下。你要想出去找資料,我也可以給你時間。三天內(nèi),你如果能拿出可行方案,我?guī)湍銏箐N車票,還獎勵你?!?/span>

吳東不由很感謝徐老板,他太需要出去找資料,甚至打電話回學校找老師求援了。

從廠區(qū)到出租屋約有一公里多路。這條早上路中擺滿早點攤販的道路,到晚上卻換了另一番模樣。幾乎用得上“燈紅酒綠、聲樂一片”這些詞匯來形容了。沿街兩旁,各種面點小吃、酒家排檔一個接一個,還有數(shù)量不少的麻將室臺球室,年輕的男工們會把自己的一部分血汗錢拿去賭運氣,在充滿期待的冒險中玩它個痛快。而稍大一點的建筑內(nèi),設(shè)有“卡拉OK”房,各種“極”嗓音的歌聲響徹夜空。與之平行的另一條路上,則有很多商店,甚至有保齡球館。當然,少不了燈光曖昧的一個又一個的“洗腳城”和“發(fā)廊”。

吳東很餓了,他選擇了一家“正宗”的山西刀削面店。剛要進大門,忽然看到從另一邊也向里邊走去的趙春桃。

“桃阿姨,您也來吃刀削面?”吳東招呼道。

阿桃和諧地笑了一下,她很意外出了工廠還會有人和他打招呼,回答說:“今天沒得班加?!闭f到這里,她仿佛略有點不好意思。吳東馬上猜到,桃阿姨一定是很少花錢到外面吃飯的。今天自己的設(shè)計方案不能下去,會害她們加不成班,也就沒有免費夜宵。

這一刻,他涌起了自己還在中山打工的母親的面容。母親也和桃阿姨一樣,頭發(fā)有些枯黃,臉上沒有光澤,眼角有很深的魚尾紋,她卻總是省下每一個銅板來讓自己和妹妹讀書的。

他搶著幫阿桃買了面。自己多買了一個餅。阿桃不要餅,也不愿受人恩惠,堅持把面錢塞到了吳東的口袋里。

吳東先說話:“桃阿姨,您是哪里人?”

阿桃答道:“湖南。”

吳東又道:“我看您和我母親差不多的年齡了,真辛苦?!?/span>

阿桃淡淡一笑,算是回答。

吳東接著說:“我媽也在這邊打工,都十幾年了,供我和妹妹讀書?!彼f到這里,忍不住心里一酸。

阿桃“啊”了一聲,似有所言。恰好面端來了,他們便停下了談話,低頭吃面。

阿桃吃了兩口,抬起頭問:“你一個小伙子,這點怎么夠?”

吳東答道:“夠了,我只能吃這么多?!?/span>

“那營養(yǎng)不夠吧,你這個年齡,身體很要緊的。”阿桃關(guān)切地說。

吳東此時覺得好像在和母親對話,他回答道:“不怕的,我每天中午吃多一點?!?/span>

阿桃仰起頭盯了他一眼,工作餐多脹點,看來誰都無師自通。她問:“你們一個月工錢至少有一兩千吧?可不要這么節(jié)省,餓瘦了,你媽要心疼的。是不是還要寄錢回家?”

吳東說:“是的,妹妹還在讀大學。”

阿桃已經(jīng)吃完了面,吳東趕緊把面吃完,說:“都怪我,設(shè)計不出來,害你們停了產(chǎn)?!?/span>

阿桃慈祥地看著吳東,說:“你們用腦筋,更辛苦。再說,我們休息一晚上也好?!?/span>

她忽然若有所思地說:“其實,配這種食品機的電機,一年前我在別的公司也做過。他們的電機轉(zhuǎn)子沒有這多匝數(shù),我不懂,只記得那工程師說過什么‘轉(zhuǎn)子向定子轉(zhuǎn)移’……”

吳東大吃一驚,不由張大了口。真沒想到桃阿姨竟是從天而降的救星!這一刻,憑他的專業(yè)知識,他立即悟到自己的思路錯在什么地方了:串激電機,思路不應(yīng)該局限在轉(zhuǎn)子!他已毫不懷疑有方案是可行的。他忽地站起來,也不顧周圍那么多人,恭敬地對著阿桃鞠了個躬,拔腿就向工廠跑去。


吳東連夜打樣成功。次日,試產(chǎn)樣品送客戶即被認可。當首批小量產(chǎn)品成功產(chǎn)出后,徐老板把他叫上,一起送去給客戶公司。經(jīng)再次驗收確認后,當即簽下了一張大訂單。

老板徐威喜笑顏開。中午,請客戶吃飯時,破例地叫上他一起。南下以來,吳東第一次享受了一頓真正桌上擺著一盤盤菜的大餐。

回家的路上,徐威竟在汽車中向他宣布,他從此晉升為技術(shù)部主管,工資提到2500元。當聽說他至今其實還未領(lǐng)過一次工資后,又宣布立即獎勵現(xiàn)金 500元,公榜表彰。

徐威召集了所有干部在技術(shù)部開會,說道:“這就是我們公司的精神!我都親自要他回家休息了,他卻想出了方案后又連夜趕回了工廠。你們要學習他,技術(shù)過硬,作風過硬!”

吳東在興奮中反倒感到慚愧了,要不是桃阿姨講出了那么專業(yè)的思路,自己怎么可能成功呢?

在上百臺轉(zhuǎn)子半自動繞線機的轟鳴聲中,他幾次有意走到桃阿姨面前。阿桃卻仿佛對他視而不見。等下班吳東再次表示謝意后,阿桃竟然有些吃驚:“什么,我算什么?要不是你會設(shè)計,我那些有什么用?”

吳東最后真誠地感激道:“桃阿姨,我欠您的情,我一定不會忘記。這樣,您就當我的師父吧!”


六 地雷爆炸

幾個月過去了。吳東仍機械地過著每天宿舍——工廠兩點一線的單調(diào)生活。他早已適應(yīng)了工廠的持久疲勞戰(zhàn)。好在一系列繁瑣的檢查論證也順利“達標”,生產(chǎn)的飽滿也證明了公司經(jīng)營順利。

這天徐老板一早就親自來到技術(shù)部,召集了全廠所有技術(shù)人員,在宣布了幾條“重要消息”并經(jīng)過十分熱烈的例行掌聲后,他大聲下達命令,本廠二十萬臺某食品處理機用電機的任務(wù)必須于國慶節(jié)前完成,否則全體扣發(fā)國慶獎金。

吳東心里明白這點任務(wù)原本不算什么,是因為工廠拖欠銅線供貨廠家的錢、遲遲沒有原料進廠,拖了時間才搞得這么緊張的,這與技術(shù)人員根本沒有關(guān)系。

忽然一位銷售經(jīng)理不顧一切沖了進來,大聲說道:“三樓第五拉的四臺轉(zhuǎn)子自動繞線機和兩臺定子繞線機都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同時停機了!”

老板大怒:“有沒有規(guī)矩,我在說話,你看見沒有?”

那位經(jīng)理卻一點不怯:“徐總你快去看看吧,我知道你在說什么,一起停!機器不轉(zhuǎn),你說再多都沒用了!”

徐威也著實吃驚不小,顧不得體面,馬上大步向樓梯走去,一邊對技術(shù)部(代了超長時間的)代經(jīng)理倪衛(wèi)軍道:“去查查是哪個廠家供貨的,叫他們來人解決!”

果然,車間上年初從深圳買來的幾臺自動繞線機都突然一齊“死”了,根本不能啟動。徐威明白,的確是怎么下“命令”都沒有用了。

不一會,倪衛(wèi)軍跑來匆匆撥開眾人,對徐威耳語了幾句,將手機交給他。

徐威離開眾人走到車間僻靜的角落,從遠處看他在電話中很著急,卻又耐著性子,電話顯然無法傳過去他正勉強裝出的笑臉,站在趙春桃工位旁的吳東卻清楚地看到了。

他看到徐威終于打完電話,一臉沮喪表情,匆匆走下樓去。

人已經(jīng)紛紛散開。阿桃忽然低聲對吳東說:“老板一定欠這個廠的錢,人家把機器停了。”

吳東小聲問道:“桃阿姨,你怎么知道?”

“我們原先那個廠也演過這么一曲。這些賣機器給電機廠的老板都不是傻子,遇到分期付款的用戶,到時候拖錢不付怎么辦?它叫你自動停機!”

吳東懂了,這也是在缺乏信用的交易環(huán)境中、機械供貨廠家保護自己的有效方法??蛇@樣一來,徐老板就慘了,遇到克星了。電機廠一向流動資金不足,東拆西補,這也許就是急著趕這批貨的原因?。?/span>

“那你們‘拉’一半人要停工了。”吳東何嘗不知,這意味著他們失去當日工資和加班收入。

“才不!”桃阿姨極富經(jīng)驗地說,“這幾臺自動線停了,就歸我們?nèi)斯ぐ胱詣觼?strong>加班趕活了!以前沒有自動機,轉(zhuǎn)子不都是人工掛鉤嗎?歸他們‘交流拉’手工嵌定子?!彼哪樕仙踔吝€可看到一絲求之不得的喜悅。

機器搶了工人的飯碗?吳東猛然想起歷史課學過工業(yè)革命初期英國工人仇恨機器的故事。

大約十來分鐘后,車間果然宣布了如同阿桃估計那樣的調(diào)整,“自動拉”這一頭的人都調(diào)去到手工繞線掛鉤。祁飛也跑了過來,為他們“交流拉”領(lǐng)了圖紙。

此時都快到中午了,車間又恢復(fù)了一片忙碌。吳東正打心里佩服桃阿姨的經(jīng)驗,卻看見馬大腳帶著一個戴眼鏡的青年急步走來,打開了自動繞線機的程控盒。

吳東明白了。徐老板根本沒打算(或許根本拿不出錢)給機器供應(yīng)商付款,而是到總公司請來了電腦編程人員,準備自己來破解程序預(yù)埋的“定時停機”語句。

小眼鏡打開控制器、三下兩下就調(diào)出了源程序,一邊飛快地瀏覽,一邊得意地說給盯著看的吳東聽:“又是這一套,老掉牙了。我刪掉這一段就好了?!?/span>

吳東認真地看他操作,虛心地請教道:“C加加?”

小眼鏡得意地:“對,C plus plus。我改后,還得經(jīng)過編譯,程序的修改才能見效。”他指了一下他插上去的個小玩意。“這是進程序的解碼鑰匙,就是他們說的‘打狗棍’?!?/span>

馬大腳聽不懂他們的術(shù)語,不耐煩地叫吳東:“你去干你自己的吧!”

吳東一向討厭這婆娘,回道:“我就是等著用這機器的?!瘪R大腳氣得扁了下嘴。吳東接著問小眼鏡:“你這就開始編譯了,不怕他還有別的機關(guān)?”

小眼鏡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你早一分鐘說,我也許會陪你重新看看,現(xiàn)在我都已經(jīng)開始編譯了。下一臺我們再看吧!老板等著結(jié)果呢!”然后又加一句:“開機一試,不就曉得了?”

吃飯鈴打響的時候,小眼鏡當著吳東的面成功開了機,得意地笑道:“怎么樣?我說的?!彼S即關(guān)上,回過頭對馬大腳道:“馬經(jīng)理,我去吃飯、下午再來?!?/span>

“吃快點!吃了把這幾臺都調(diào)好,等著用!”馬大腳斬釘截鐵地命令道。


中午的機器聲只消停了半個小時,工人們都迫不及待地上崗干開了。計件制就這么神奇,無需誰去督促他們。吳東匆匆吃完飯回到車間,看到的車間已是一片繁忙。

“不曉得那些喜歡埋怨工人‘出工不出力’的國營廠領(lǐng)導(dǎo)見了會作何感想?!倍吺且粋€比較熟悉的聲音。

“小柯!”吳東感覺到自己有點高興,“你怎么到……”忽然馬上意識到自己說的不對,“給車間送資料?”

“你好久沒來這邊了?”柯莉莉卻半背過身去招呼修電腦的小眼鏡。

他們早就熟悉?吳東不知怎的心上掠過一絲不快。

小眼鏡已在那兒忙著,并沒搭理小柯,卻高興地對走來的吳東說:“你看,這幾臺都在編譯了,我看過了,沒有你擔心的暗藏語句——我們叫‘地雷’。”

趙春桃已回到午飯前就調(diào)好的那臺機上裝料。然后直眼盯著小眼鏡、等待回答是否可試機。馬大腳卻早已不耐煩,大聲喝道:“喂,你還在等什么?早上你們‘拉’的進度已經(jīng)掉下來了!”

桃阿姨緊張地哆嗦了一下,立刻走上工位,還沒來得及坐穩(wěn)就按下了開機按鈕。機器開動了,順利地自動進行著掛鉤、繞線、換鉤、續(xù)繞、換槽……

吳東掉轉(zhuǎn)頭準備回辦公室去,遇到大批量訂單而又沒有新產(chǎn)品時,設(shè)計人員倒反而是相對輕松的。他眼光掃了下四周,柯莉莉已經(jīng)不見蹤影。便自己繼續(xù)走了幾步。忽然聽到后面機器“”的巨響和“”的一聲。

他慌忙回過頭去,見趙春桃被甩出的工件猛擊中頭部、如同被炸彈片擊中一樣倒在了地上,機器的防護窗也被擊破了一半。已經(jīng)準備離開的小眼鏡慌忙對其他幾臺機大喊道:“先不忙開機!”

馬大腳卻不耐煩地吼道:“你憑什么指揮?其他人:繼續(xù)工作!”

吳東感到氣憤,用更大聲音吼道:“不許開機!先檢查機器!”然后俯下身叫道:“桃阿姨!”

馬大腳憤怒了:“你憑什么指揮?胡鬧!”

趙春桃還想掙扎起來,但頭上鮮血已在大股流出,滿臉都是,淺藍色的工作服上也是幾大片鮮血,她挺了一下,突然垂下了頭。

吳東驚慌極了,與幾個工人一起將趙春桃從地上扶著坐起來,靠穩(wěn)在旁邊的工作臺上,柯莉莉又冒了出來,拿衛(wèi)生紙輕按在阿桃傷口上?,F(xiàn)場一片混亂。祁飛跑過來,用手機撥通了開發(fā)區(qū)醫(yī)務(wù)室的電話……

馬大腳對著祁飛嚷道:“你想把事情鬧大是不是?叫什么醫(yī)生?叫兩個人送她去醫(yī)務(wù)室不就是了?”

醫(yī)生出診,費用是會增加的。

祁飛瞪圓眼睛對著她:“她都快昏迷了,在路上出了事你負責嗎?這可是工傷,你連醫(yī)生都捨不得請?”

馬大腳氣極了,想不到有人敢當面頂撞她。她怒聲問小眼鏡:“機器是怎么回事?你要負責任!”

醫(yī)生也許已在趕來車間的路上,整個車間包括手動操作卻都已完全停擺。

“我還不知道,很可能這臺機埋伏了什么別的破壞運行的語句?!毙⊙坨R驚慌地說,“但是那幾臺機我都仔細看了下,沒有發(fā)現(xiàn)??!”

“那你憑什么要那幾臺也停機?”馬大腳逼向一臉沮喪的小眼鏡,“等下再叫老板跟你算賬!”她把手一揮,“立即開機!”

吳東放下桃阿姨,抬起頭大聲說道:“不能開,原因都沒有查清楚,得要馬上聯(lián)系廠家!”

馬大腳氣極了,“今天就你一直在生事,你算老幾?有什么權(quán)利在這里下命令?你忘了你簽的勞務(wù)合同的第一條了:‘服從’!就這兩個字,記不到嗎?停工損失你賠是嗎?你賠得起嗎?開機!”

“不能開,你簡直缺乏常識!”吳東生氣地直起身來,口氣反而變得平和,“一定要排除了事故隱患再說!”

“你是不是不想干了?”馬大腳要氣瘋了,“吳東,我現(xiàn)在宣布:你被解雇了!其余人,回崗位繼續(xù)工作!”像吳東這樣的青年在她眼里根本無足輕重。

“不想干了!”祁飛跳到她面前大聲嚷道:“我們都不想干了!你要敢開除他,我們就罷工!”

“我們罷工,打到馬大腳!”從車間的四方每個角落竟少有地響起了一陣陣吼聲,有人喊著“趕快送阿桃去醫(yī)院!”“保障安全生產(chǎn)!”

馬大腳沒想到自己瞬間引起了公憤,并且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其余樓層的工人也在紛紛集中到了三樓來,看來阿桃受傷的消息不用廣播,卻傳得比風還快。她竟少有地一下不敢再開腔。

這時一直沒有露面的倪衛(wèi)軍卻突然冒出來了,他揮著雙手道:“大家不要激動,醫(yī)生馬上要到了。生產(chǎn)還要繼續(xù),這一單很重要……”

“那是不是不要安全生產(chǎn)了?”祁飛怒氣未消,他沖他喊道,反正他不歸倪衛(wèi)軍直接管轄。

匆匆?guī)е鴵苋藛T趕來的醫(yī)生讓車間突然安靜下來,醫(yī)生走到阿桃身邊,蹲下身檢查了一下,大聲道:“她頭骨傷了,已經(jīng)昏迷,快打120!”一邊忙著止血包扎。

馬大腳低著頭悄悄地獨自下了樓。

七 工潮

早晨,出現(xiàn)了一幅與往日完全不同的畫面。通往開發(fā)區(qū)“浩明電機”的那條路上,包括沿街的小店,到處站滿了一堆堆穿著“浩明電機”工作套衫的工人,電機廠大樓的門口也站著大群工人,大門開著,卻沒有人進去上工。

昨天下班前傳來趙春桃在醫(yī)院已經(jīng)脫離生命危險的消息后,車間仍沒有誰動手工作,大家似乎在等待著廠方什么表態(tài),直到(少有地)五點半——理論下班時間——下班離廠。

打工仔們出了一口悶氣,以為一切都過去了,今天一早照舊趕來上班。但是最早到廠的工人卻發(fā)現(xiàn),廠門口公告板上貼了一張開除“擾亂生產(chǎn)秩序”的吳東、祁飛等七人的公告。

靜悄悄地、也不知是誰帶的頭、除了倪衛(wèi)軍等幾個“白領(lǐng)”外,竟沒有工人進門去。先來的就坐在了廠大門口梯上,后來的就在外面場地和街上轉(zhuǎn)悠。

馬大腳照例在上班鈴響前五分鐘來到廠門口,發(fā)現(xiàn)了這一異常情況。在她大聲警告坐在廠門口的工人“考慮后果”后,坐在臺階上的工人干脆都站了起來,揚著頭(?。┳呦蛲饷鎴龅刂?。

吳東照例是上班前最后一分鐘才和祁飛跑來,他本想今天請假去醫(yī)院看桃阿姨的,在路上遇到專門在那里等他的柯莉莉告訴了他廠里發(fā)生的事。開除?意味著這個月和“押”在公司的那個月工資都沒有了!

但他似乎來不及沮喪。因為這里有讓他更吃驚的事:沒有人站出來宣布,“浩明電機”就這樣突然“罷工”了!

上千工人全都自愿站在了他這一邊。這一件事對他而言竟比那幾千塊工錢更震撼:工人們?yōu)榱私o他討回公道,竟毫不猶豫押上了自己的飯碗!這么多人啊!沒有人來組織,沒有誰來號召,平日最聽話的工人竟都成了無師自通的工運天才。

馬大腳向老板打了一陣電話,卻打不通,干脆去開發(fā)區(qū)叫來保安,鎖了廠門。這一來,辦公室的白領(lǐng)們也都站到了廠外。

這事很快傳遍并引起了整個開發(fā)區(qū)的驚訝。僵持到中午時,廠里當然沒有開飯。但工人竟然沒有將這放在眼里,三三兩兩自己去附近小餐館掏錢吃了飯,然后繼續(xù)回來聚集,誰也沒有散去。

在小快餐店,吳東和祁飛在門口小飯攤前看到了倪衛(wèi)軍,他正對排隊的人說,廠里打算從總公司的另一加工廠調(diào)集幾十個工人過來頂班,形勢發(fā)展難說??匆姾竺嬗侄嗔艘恍┤?,他放大了聲音:“地球離了哪個都轉(zhuǎn)哪!我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技術(shù),廠里也沒有否認阿桃的工傷,為她付醫(yī)療費,我看再僵持沒有什么必要?!?/span>

倪衛(wèi)軍見沒有人搭理他,便端了飯坐到吳東飯桌上,他似乎不在意吳東已不再是同事。而吳東卻主動問起他為什么會突然出事故。

倪衛(wèi)軍笑著答道:“被你說中了,昨天晚上總公司派專家來看了,設(shè)備供應(yīng)廠家在程序里埋伏了一句‘地雷’,轉(zhuǎn)了好幾個循環(huán)語句,小眼鏡那水平根本看不出來!如果私自改了停機語句,機器會突然反轉(zhuǎn)、松夾。強中更有強中手??!”他面對自己已解雇的“下屬”,顯得格外大度與和藹。

吳東一下陷進了謎團:設(shè)備廠家的洋老板這樣還叫“自我保護”么?這已造成了傷害??!為了教訓(xùn)拖賬賴賬的客戶,難道可以這樣不擇手段么?可憐的桃阿姨,頭骨破裂是有可怕后遺癥的??!他想了想又問:“那個小眼鏡呢?”

“出了這大事,他還想吃這碗飯?那就看他有沒有后臺了。反正機器也都調(diào)好了?!蹦咝l(wèi)軍笑道??磥恚⊙坨R是鐵定的替罪羊。

吃完飯,吳東和祁飛以及被開除的幾個人仍向廠區(qū)走去,現(xiàn)在全體工友都在為他們抗爭,他們自然不會離去。

忽然間,他們看到,馬大腳帶了一群穿淺綠罩衫的工人,大約有一兩百個,徑直向廠房走去,用鑰匙開了大門。

吳東懂了,這就是倪衛(wèi)軍說的兄弟廠拉來頂崗的技工,老板看來要大面積制裁工人了!

消息無形,卻傳得風快。剛才散開的工人竟像聽到軍號令一般,紛紛從四面八方跑來。馬大腳被擠到一旁,幾百穿著藍工服的本廠工人竟一下涌進了工廠。等到“綠軍”進廠后,發(fā)現(xiàn)所有工位和機器旁都已經(jīng)坐著穿印有“浩明電機”的“藍軍”。

“綠軍”們按馬大腳聲嘶力竭的安排、順從地走向每個工位。“藍軍”工人卻面帶譏諷的笑容、貌似友好地讓出一半座位請“綠軍”們坐下,但卻絕無相讓之意。坐上去的綠軍根本無法操作,只能默默相對而坐。

這場面太滑稽了!連電影和書上都沒見識過!

馬大腳遇到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對手,她猜一定有高參在指揮,卻想不出是誰。她氣急敗壞地走到走廊邊,打電話要求老板組織保安來“清場”。但是老板也許比她懂得勞資雙方斗法的底線,慌忙叮囑她不許再擴大事態(tài)。

吳東走上樓,立即被眼前一幕所吸引,他從心底佩服工人們的智慧,簡直猜不出這是否是來自現(xiàn)場的靈感,而且?guī)装偃说男撵`感應(yīng)又如此同步。他恨不得叫好、叫絕。

馬大腳束手無策,在車間來回走著邊大聲叫道:“你們要干什么?這一單不交、工廠要發(fā)不出工資的!你們有什么要求、派代表出來說??!”

祁飛走到她面前,譏諷地大聲說:“被開除的職工可以發(fā)言嗎?”

馬大腳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祁飛又加了一句:“首先開除你,然后再談!”馬大腳死死盯了他一眼,氣得跺了下腳,轉(zhuǎn)身就走了。

吳東打聽到阿桃的醫(yī)院,急忙一個人跑去了。

他沒能進到監(jiān)護室,但得知吳阿姨已經(jīng)蘇醒,并且不會有危險。


罷工的第二天,工廠大門又被廠方鎖了。老板似乎擺出了持久戰(zhàn)的姿態(tài)。

有人帶來了消息:馬大腳竟然已經(jīng)去過人才市場,打聽行情。

無組織的工人們頓時危機感大增,覺得不能指望老板妥協(xié),要趕快想辦法。于是在大家七嘴八舌中成立了個“罷工委員會”,推選出了五個人,祁飛任“主席”。本來祁飛也提了吳東,但一來有人嫌坐辦公室的人書呆氣重了點,二來當天他又去醫(yī)院看趙春桃去了,無法征得他本人同意,便作罷了。

罷工委員會提出的要求看上去很簡單,無非罷免馬大腳、不隨意開除職工、不隨意扣減工資、取消“自愿押金”、改善伙食等等等等。還通過了一些罷工紀律。

“委員會”和一些工人流浪般地漫步到靠近珠海大道的草坪上,這里本是打工仔們休閑時來得比較多的地方。他們坐在草地上,開始了七嘴八舌地討論和工作。

祁飛被安排負責起草一個《宣言》,打算打印后分頭派人送到市政府、工會、報社,并通報市內(nèi)其它工廠。再派一些女工到附近商場、餐館、開發(fā)區(qū)和人才市場散發(fā)。

中飯后他們得知,市工會有干部去了總公司。

他怎么沒來工廠?于是有人斷言“肯定是個貪官!”鑒于老板至今沒有露面,他們心里都覺得形勢可能不太妙。

“不過,也有可能工會正在給老板做工作?!逼铒w沒有把握地說。

多數(shù)人寧愿相信祁飛的猜測,但大家都有點掩蓋不住心里的緊張,在七嘴八舌的爭論后基本斷定:老板心里肯定也會怕事情鬧大,我們畢竟是社會主義,他不敢與這么多工人硬干的。于是他們又你一句我一句想了些對策,比方向其他工廠發(fā)傳單,爭取輿論支持,甚至再派人去報社找記者等等!

可工作餐停了,加班餐也沒了,發(fā)工資還差十來天,上月的錢身上剩有多少,個個人心知肚明。每月幾乎沒有哪個拿到錢后需要超過三小時來安排所有的用場的。留下的生活費都是考慮工作餐以后的。

除開少數(shù)沒有家庭負擔的人,每個人都在緊張地細算。

八 轉(zhuǎn)折

吳東去探望桃阿姨。見趙春桃的傷情還算穩(wěn)定,人也清醒了。又知道老板已承認了她屬于工傷。而根據(jù)阿桃本人的要求,沒有打電話告訴她家里。不過阿桃知道,還有同鄉(xiāng)在本市打工,消息不會瞞得太久。只愿自己盡快恢復(fù)得好一些,不至于讓家里擔心就行了。

過了一陣后,徐老板和倪衛(wèi)軍竟也來到了病房。

“他怎么和老板一起?”吳東想,“這家伙莫不是想要當工賊?”

吳東又安慰了桃阿姨兩句,就告別走了出去。

還沒走到樓梯口,倪衛(wèi)軍就從后面趕來了,說徐經(jīng)理喊他等一下,“一起聊聊”。

吳東側(cè)過臉笑著說:“對不起!我已經(jīng)不是他公司的職工了?!?/span>

倪衛(wèi)軍沒話說了,扭頭就跑回去告訴了已走出來的徐威。徐威連忙加快了腳步,趕上前來道:“小吳,我也是那晚才知道你們被除名的事,那不是我批準的!我會糾正這事的?!?/span>

吳東嗅到了徐威主動讓步的示意,或許是為了拉攏自己?而他本人對工人們懷著內(nèi)疚。罷工多少因他而起,停產(chǎn)便同時停了工人們的收入。

他對這一斗爭并沒有必勝信心。他覺得一個千來人的工廠在本市簡直與一粒沙子差不多,鬧工潮的事也不是沒聽說過,多半只能出口惡氣,最后多聽說是打工的有吃虧走人的。反正等著上崗的人多的是,絕不稀罕哪個工人和小技術(shù)員。就算老板虧理太多,也大不了雙方讓步“私了”。這次罷工的牌,無非就是那份國慶前要交的訂單,充其量也就鬧個兩敗俱傷。

他沒做聲,和老板前后走到候診大廳外院子里。一邊想著絕不能隨他去餐館、茶室之類的地方。

徐威卻根本沒那種意思,他立住腳,道:“我想委托你和倪經(jīng)理回公司調(diào)停一下:大家往前看,盡快復(fù)工免得造成損失,那可不是丟的小市場。有什么事說不清楚、要這樣呢?”

吳東聽出老板根本沒考慮工人,想的只是錢,冷冷答道:“徐總這樣說高抬我了,好像是我發(fā)動大家這么干的?這個廠一半以上人不認識我,誰會聽我的呢?”

徐威露出大度的笑容:“我也不知道誰會聽你的,這也在考驗?zāi)愕谋臼潞湍愕娜婺芰Π?!你光靠點技術(shù)能干多大事?”

“我知道自己的斤兩,”吳東皮笑肉不笑地,“所以這么大的事還是不要交給我吧?!?/span>

“哎,小吳!我是不講道理的老板么?”他感到吳東的不卑不亢仿佛變了個人,但他還沒放棄自己的統(tǒng)戰(zhàn)初衷,“你們哪,讀書讀多了,中學,大學。還不是就打打工!未必你不想事業(yè)上出個頭?我高中都沒讀完,走不通你的路,就只有當老板了。”他得意地為自己的幽默笑了一笑,“我辛苦創(chuàng)業(yè),一直都在合法經(jīng)營,走到今天這個規(guī)模,還不是虧了遇到好時機,加上政策對制造業(yè)的優(yōu)惠。但就是這樣,也跌跌撞撞,走到今天好不容易的?。∥屹Y金要周轉(zhuǎn)得過來,我會拖欠設(shè)備廠的錢么?我也在為城市做貢獻??!老板也難當哪,你說是不是?還有,你看不出我對你一直很重視么?”

吳東一下不知說什么好。老板說的也是事實。但是他的目的很清楚,能聽他的嗎?聽說市工會有人去了公司,不過……會支持我們嗎?我們的做法會影響安定團結(jié)的局面嗎?

“我拜托你,回去告訴大家,那份開除公告根本沒有請示過我,那不是我的意思,我宣布作廢!大家只要完成任務(wù)、按時交貨,我就當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錢一分不扣,還照發(fā)獎金!只要做得好,以后保底工資和計件工資都會提高,至于提多少,得到時候看訂單利潤,我又沒本事印鈔票?!?/span>

吳東直眼看著這位老板,身材五短,皮膚又黑又厚,看不出是否是“厚黑學”看得太多所致,平心而論,在他見過和聽說過的老板中,他的人品并算不上最壞的。

“你這些話自己去對工人講多好!”吳東享受著自己平起平坐的氣度。

“我會用行動證明的!你算幫我先帶個信好嗎,免得我去了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span>

吳東已感覺出了老板央求的口氣,看來他內(nèi)心是虛的。他本想說:“倪經(jīng)理也可以帶話?。 钡珱]說出。


吳東從醫(yī)院回來,就迫不及待地去祁飛去的街角草坪地。卻發(fā)現(xiàn)他和一幫工友正在和一個陌生人說話。身邊的人小聲告訴他,是市工會來的干部。

“工人的利益肯定是要維護的?!蹦侨苏谄椒€(wěn)地用廣東普通話說著,“自非典過后,市里的生產(chǎn)局面和銷售市場好不容易在全面好轉(zhuǎn),面對現(xiàn)在的競爭形勢也是很不容易的?!?/span>

“那你是要我們讓步?投降?”祁飛沒好氣地說,“我已經(jīng)被開了,大不了走人。但是那么多工人呢?我是一個共青團員,我的底線是工人們的利益不能受損!如果不是因為本月的工資還沒發(fā)到手,我相信會出現(xiàn)集體的辭工潮?,F(xiàn)在需要工人的地方并不少,跳槽并不難。何況我們廠的工人有技術(shù)功底,別說河對面就是‘格力電器’,我猜中山、東莞、深圳那么多同行競爭對手在等著招人呢!”

“不錯!但你千萬別以為我是在為老板說話。工會,就是要維護工人利益的。”這位的臉上露出和善的微笑,“我是說市場形勢競爭激烈,我們珠海還是有不少企業(yè)艱難地取得了一定市場,“浩明電機”的局面不錯,不也是大家努力的結(jié)果嗎?我保證,我可以幫大家把要求帶到“洪泰電器”公司總部,如果需要談判,我會堅持要你門派代表參加。不過,罷工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勞動者的權(quán)益,不是把工廠搞垮,那樣會兩敗俱傷。我希望大家要做到有理、有利、有節(jié),同志們說,我說的對嗎?”

“你來了!”祁飛一眼看到了吳東,“桃阿姨怎么樣?”在場所有人一下都將注意力轉(zhuǎn)到了吳東這邊。

吳東一口氣講完了今天的經(jīng)過。

“看來公司上層已經(jīng)將我們的態(tài)度傳達給你們老板了?!笔泄耐疚⑿χ鴮Υ蠹艺f道,“徐總轉(zhuǎn)達的意思是愿意讓步,大家的要求基本都可以達到?!?/span>

“他怎么不自己來?要你來說?”

“不行!”更多的聲音爆出,“沒有他的旨意、馬大腳敢一下開除七個?開除馬大腳!”

“我也不信,他又拉其他分公司工人來頂班,又去人才市場去打算招新工人,這些陰招,不是想和我們決個勝負嗎?”一個聲音在人群中喊道。

“不行!我們要勝利,不要平局!”周圍的人一下變得多了很多,這樣的聲音很響亮。

“還有,不能要修電腦的小眼鏡為他背黑鍋!”是柯莉莉的聲音。

“再不行,我們就鬧到總公司去,讓城里都看到!他徐威還敢拿出這么大架子么?如果總公司不理,我們就去政府請愿!只要不出格就行?!?/span>

“您聽到嗎?”祁飛轉(zhuǎn)向工會同志。“我認為,他還缺少對我們的一個誠懇道歉!”

“我支持你的意見!”工會同志點頭道,“我懂得大家的心情!我會為大家送去你們的《請愿書》,大家的意見我也都會轉(zhuǎn)達,而且一定要公司在今后管理中尊重工人的尊嚴!但是我希望大家冷靜地等候消息。不要沖動,上街和串聯(lián)對我們珠海的大局都是不好的?!?/span>

“那要他至少在我們提出的要求上簽字,貼出來!”一個女工決斷地說。

“對!”一片贊同聲。

工會同志在筆記本上記錄下大家說的要點后,對大家做了告別個手勢,乘上他的車走了。

所有人都仿佛松了一口氣。

“徐老板推得那么干凈,鬼才信!”一個“委員”道。

“該不是是試探我們的決心的吧?”另一個聲音說。

“不過再熬下去,大家的飯錢……”一個工人說。

“是啊,都是養(yǎng)家糊口的?!安恢挂粋€人附和。

“我看,見好就收,打個平局也不錯?!?/span>

“我就怕有陰謀……”

一陣七嘴八舌后,竟然一下又變得鴉雀無聲,

是啊,老板不是簡單的人,他是更掌握著主動的,雙方力量不對等。較量得拼耐力,打“持久戰(zhàn)”工人們經(jīng)濟上絕對吃不消,隊伍就會瓦解!現(xiàn)在的指望就是市工會出面的分量了。


次日清晨,他們比平日起的早。當走到工廠門口時,卻看到令他們詫異的另一派景象。

行政部孫主管代替往常的馬大腳站在廠門口。工人們則紛紛到公告板去看一張新貼的告示,然后很快地轉(zhuǎn)過身隨著前面已進去的人進門打卡……

吳東和祁飛也走到告示前看了,但不是他們送的《請愿書》,而是以公司名義寫的一份公告,從內(nèi)容看,倒很像都是他們的訴求:馬菁菁管理不當和處理問題草率,調(diào)離崗位另行安排;那份開除公告作廢;停工期間基本工資照發(fā);國慶節(jié)前完成計劃則此單計件工資上調(diào)百分之十……

吳東一下還消化不了這些通知,祁飛則小聲說道:“沒有公開道歉!馬大腳背鍋,只能算是個平局!”

他們看著沉默地陸續(xù)進廠的工人的背影、其中包括自然消失的“罷工委員會”成員。

“看來,工人的氣都沒有出完?!辈恢螘r出現(xiàn)的柯莉莉看著吳東說,“公司對市工會代表一定是滿口答應(yīng),也的確是增加了報酬,但是沒看到明確的道歉。不過,想想打工的人吧,總算比熬下去好。估計總公司那邊的小眼鏡也不會被開除了吧?不過,他那專業(yè)也容易找工作?!?/span>

吳東一邊緩步向辦公室走去,他不知該評論什么,也真無法說柯莉莉那點說的不對。

工廠的一切又正常運轉(zhuǎn)起來,除了打掃的灰塵比往日略厚些,一切都沒有什么變化,還真像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聽說總公司正通過集資渠道幫“浩明電機”還清設(shè)備廠的欠款,并要求對方來為設(shè)備進行全部維修。


一年好多天,大家都只顧埋頭趕工。國慶節(jié)前,交貨如期完成,工資如承諾的發(fā)下。

國慶到來的同時,公司又續(xù)簽了一筆大單!

打工同事們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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